吉兆胡同,鲁迅《伤逝》中那条著名的胡同,涓生和子君居住过的地方,激动过一代代文青,早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。

吉兆胡同老照片
因为有事要去东四十条,于是先在手机地图上查询路线信息。在东四从头条到十四条的胡同迷宫中,一个小小的名字不经意跳出来,落入眼中拔不出来——吉兆胡同。
凡是读过鲁迅《伤逝》的人,应该都对吉兆胡同不陌生,那是涓生和子君曾经居住过的地方。只是作为外省伪文青,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这不过是鲁迅先生杜撰的一个地名,用来给这段美好而痛心的爱情悲剧一份期待一点反讽,那一段不负时代不负青春的感情,终于败给流水般的日子和一个不那么坚强的负心人。从不曾想过,吉兆胡同其实是北京市东城区真实的存在。
匆匆忙忙办完事,迫不及待地去寻找吉兆胡同。一路跟随着手机导航,在小巷子里东拐西歪,一点点靠近那个地名。当手机显示“已到达目的地”,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地下车库的入口。茫然四顾,狐疑不已,右手边的住宅楼,标牌是“南弓匠营胡同x号院”,北京极为常见的以大院命名的小区;前方左手边,是“史家小学”漂亮的大门,东城区的名校。可吉兆胡同呢?那令读者念兹在兹的胡同呢?莫非手机导航出了差错,或者我在某个地方拐错了?再次设置导航,原路返回再走一次,没错,就是这里!然而我绕着这片不大的小区走了一圈,就是找不到吉兆胡同的踪影。
心一点点往下沉,有种不祥的预感,莫非……
但我还是不死心。或许它只是没有标识,隐藏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,被我忽略。马路对面的胡同口上就有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在执勤,我跑过去问询。小伙子肉呼呼的,带着憨憨的笑,对这地名很陌生很惊讶,指着这附近的街道说,这是东四x条,那是东四xx条,没听说过吉兆胡同。正在失望为难间,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经过,戴着礼帽,面目清癯而和善。执勤的小伙子熟悉而热情地和这老人打着招呼,问他吉兆胡同的事。老人一口京片子,一边礼貌地回应着小伙子的招呼,一边微微皱眉,似乎在记忆中搜寻,然后指着我刚刚来回绕圈的那片住宅大院,说“早拆啦,原先就在那,很小的一条胡同。”
一切尘埃落定。
不愿意再回到马路对面。我有些伤感地隔着一条街道静静地看着对面那片大院,扶疏的花木摇落在不多的几栋住宅楼之间,阳光和微风无声地抚摸在人家晾晒的衣裳被子上,有一种小家小户岁月静好的感觉。如果当初吉兆胡同就在这里,那么它的确是一条小小的胡同,全长不会超过200米,在到处都是胡同的东城区,实在不起眼,也就无怪乎它被拆的命运。《伤逝》里说,“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”,涓生和子君“看了二十多处,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,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”,屋主人“自住着正屋和厢房”。以涓生和子君当时的处境,应该找不到房东愿意出租而他们也租得起的好房子,既然是“暂且敷衍的处所”,想来这吉兆胡同本就有些窄小破蔽;何况又是“两间南屋”?张恨水小说里,关于老北京的住宅有两句俗话“有钱不住东南房,冬不暖来夏不凉”。老北京四合院里紧靠院墙的南房,是最不适合住家的一侧,而中国现代文学史里最著名的一对恋人,恰恰就蜗居在这里。
我想象着大约90年前,青灰色长衫的涓生和玄色裙子的子君,在东四的各条胡同中穿行,陪着笑脸、掩饰尴尬,一家家寻找住所,在暮色中疲惫地沿着南弓匠营胡同摸到吉兆胡同,找到这两间“冬不暖来夏不凉”的灰扑扑的南房,这终于可以容纳他们爱情的居所。涓,是清澈的溪水,容不得污秽;君,是坦荡的胸怀,见不得猥琐,有着这样美好名字的两个人,却只能住在这既不干净也不敞亮的地方,那结局,其实已经暗示好了。
然而鲁迅先生又怎会将这一条小而破的吉兆胡同,写进他唯一的爱情小说里?
鲁迅先生在北京长住过的几个地方,著名的S会馆,《狂人日记》的诞生地,位于西城区南半截胡同;花费巨资购买的豪宅八道湾十一号,在西城区前公用胡同;兄弟失和后居住的小四合院,在西城区阜成门内大街宫门口二条;三个住所,绕来绕去都离不开西城区西北部。那么这条远在东城区又毫无特色的吉兆胡同,看起来和鲁迅先生的生活轨迹也并无交集,又怎么会进入他的视线?历史的真相已然无法得知,我只能想象与虚构。也许先生找房子时曾来过这里?又或许是因为这里离先生授课的地方不太远?北大沙滩红楼,那引多少青年竞折腰的新文化圣地;女子师范大学,那曾经和许广平共进退的风云激荡之所。也许有那么一天,先生来回奔波之余,无意中踏入这条不起眼的小胡同,它狭窄而破旧,从人家院子里孤独地斜伸出来一枝老槐树枝干,院墙上面稀稀拉拉长着几根枯草,隐约传来谁家孩子哭闹猫狗打架的声音……还没有发现任何好处,巷子就已经到头了。待回头细看,拐角墙砖上订着“吉兆胡同”的标牌,一缕斜阳细细地漏进来,有点晃眼。等到1925年先生写作《伤逝》,当涓生和子君一头撞进北京暮春时节的漫天黄沙里,这条名字喜庆到俗气的再普通不过的小住家胡同,像那道硬生生挤进来的夕阳,倏然回到先生笔下。无论有意也好无意也罢,当吉兆胡同进入《伤逝》,就再也不是一条可有可无的胡同,它变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里一个带着温度的地方,一份带着感伤的美好,一个含有寓意的警示。
而今,我与吉兆胡同隔着一条朝阳门北小街,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潮熙攘,像一条时间的河,不为任何人停留,一直流淌到看不见的尽头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