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我衣襟上,还沾着这水乡的夜露。
黄昏时分,我登上一叶乌篷船。船家是个寡言的中年人,赤脚立在船尾,长橹往岸边轻轻一点,船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暮色中的河道。
水是墨绿的,稠得化不开。两岸的白墙黛瓦、垂柳拱桥,都倒映在水中,随着水波轻轻晃动,像一幅被揉皱了的古画。船行得很慢,橹声"欸乃——欸乃——",悠长得像一首古老的催眠曲。这声音不疾不徐,一下一下,仿佛把时光也摇慢了。
天色渐渐暗下来,沿河人家的灯笼次第亮起。那光是温润的,晕黄的,透过薄薄的灯罩,在水面上投下颤巍巍的影子。一盏,两盏,三盏……渐渐连成一条蜿蜒的光带,指引着船行的方向。偶尔有别的船擦身而过,船头的灯笼晃晃悠悠,像流萤般一闪即逝。
船过桥洞时,光线骤然暗下。能听见橹划破水面的清响,还有船头推开枯叶残荷的细微声响。待船头一出桥洞,眼前便又是一片豁然的光明。这明与暗的交替,像是这水乡夜晚特有的呼吸。
河畔人家传来隐约的吴语,软软的,糯糯的,听不真切,却让人心安。有老人在临河的窗边拉二胡,咿咿呀呀的曲调顺着水面飘来,带着说不尽的沧桑。偶尔飘来饭菜的香气,是红烧肉的甜香,还是清炒时蔬的鲜香?在这水汽氤氲的夜里,都化作了人间烟火的味道。
我靠在船帮上,什么都可以想,什么都可以不想。只觉得这身子、这心神,都仿佛被这橹声、这灯影、这微凉的水汽给融化了。白日里那些具体的烦恼与目标,在此刻都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切。时间似乎也放慢了脚步,甚至停滞不前,唯有这船,载着一个恍惚的我,在这光的河流里,无始无终地飘荡着。
船家忽然开口,声音低沉:"你看那月洞门里。"
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,一扇雕花木门虚掩着,门内天井里,有株老桂树,树下石桌上摆着茶具,却空无一人。只有月光静静地洒在青石板上,像铺了一层薄霜。
"这宅子空了十年了。"船家说,"主人去了海外,再没回来。"
我望着那空寂的庭院,忽然明白了什么叫"物是人非"。这水乡看似不变,其实每时每刻都在改变。老人在逝去,年轻人在离开,唯有这河水,这橹声,这灯影,依旧。
船靠岸时,月已中天。我踏上石埠头,回头望去,那叶乌篷船已摇向远处,融入一片灯影之中。橹声渐远,最终消失在夜色里。
而我衣襟上,还沾着这水乡的夜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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