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为钓鱼的真谛,老陈早就说过:“不是要把多少鱼带回家,是要把多少时间,安静地、专注地、完整地,还给河流,还给自己。”
城东的老护城河边,每天清晨五点半,会出现一排钓鱼的人。秦川第一次注意到他们,是在失眠整夜后的破晓——他沿着河岸跑步,试图用疲惫对抗焦虑,却在拐弯处看见十几根鱼竿在晨雾中静静伸向水面。
那些钓鱼人大多年纪不轻,穿着深色衣服,像河岸本身长出的蘑菇。他们很少交谈,只是坐着,盯着浮漂,偶尔调整鱼竿角度。秦川放慢脚步,数了数:十二个人,十二根鱼竿,间隔均匀得像乐谱上的音符。
从那天起,他每天跑步时都会数一遍。人数很稳定,十二到十五个,但人员有流动。他渐渐能认出常客:最东头的老戴,总戴一顶破草帽;中间的老赵,有把会吱呀响的折叠椅;西头的独臂李,用特制的支架固定鱼竿。
真正开始观察,是在六月的某个雨晨。秦川照例跑步,雨突然大起来。他躲到桥洞下,发现钓鱼人们纹丝不动——披上雨衣,继续坐着,像河边的雕塑。
“他们不怕淋吗?”他问旁边同样躲雨的老人。
老人笑了:“钓鱼的人,等的就是这种天气——鱼活性好。”
这就是秦川认识老陈的方式。退休教师,钓了三十年鱼,但不是为了鱼获。“你看,”他指着水面,“浮漂动一下,是鱼在试探;动两下,是咬钩了;如果猛地沉下去——”他手腕一抖,鱼竿弯成优美的弧线,“那就是上来了。”
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被提出水面,银鳞在晨光中闪光。老陈小心地取下钩,把鱼放回水里。
“放了?”秦川问。
“嗯,”老陈重新挂饵,“钓的是过程,不是结果。”
从那天起,秦川跑步后会多停半小时。他发现钓鱼确实有哲学:
下钩要准,不能惊扰水面。
等待要静,连呼吸都要轻。
提竿要稳,急不得也慢不得。
老陈教他认浮漂的语言:“轻微抖动是小鱼闹,缓慢下沉是大鱼试,急速黑漂是抢食——但这种时候往往要放一放,太急的鱼容易脱钩。”
秦川开始记录。他用手机拍下不同时段的河面光线,记下老陈说的“鱼讯”,还开始画钓鱼人的姿态速写:老戴点烟时微微侧身的弧度,老赵打瞌睡时下巴抵着胸口的角度,独臂李用牙齿咬紧鱼线时绷紧的脖颈线条。
七月,护城河要清淤改造。通知贴在河边:“为改善水质,将于八月起抽干河水施工,为期三个月。”钓鱼人们站在告示前,沉默了很久。
“三个月,”老戴掐灭烟,“够换一茬鱼了。”
“我们的位置要没了。”老赵摸着那把吱呀响的椅子。
独臂李没说话,只是看着水面,眼神像在看即将远行的老朋友。
秦川突然说:“我们可以……记录下最后这个月。”
他建了一个微信群,把常来的钓鱼人都加进来。每天,有人拍下自己钓位的水面光影,有人记录当天的鱼获(多数放生),有人写下感受。秦川负责整理,配上他的速写和摄影。
群名叫“最后的河岸”。聊天记录渐渐丰富:
“7月5日,晴。老戴钓到一条三斤的鲤鱼,拍了照,放了。他说:‘够本了。’”
“7月12日,雨。独臂李的浮漂被水草缠住,老赵帮他解了半小时。”
“7月19日,雾。清晨能见度不到五米,但所有人都准时到了。老陈说:‘雾天鱼在表层。’”
最动人的记录来自七月最后一天。秦川凌晨四点就来了,想记录钓鱼人从无到有的过程。他架好相机,从第一个身影出现在河岸开始拍。
五点,十二个人全部就位,像往常一样。但今天他们没有立刻下竿,而是站成一排,面向河水,静静站了五分钟。
然后老戴说:“开始吧。”
十二根鱼竿同时扬起,鱼钩划破晨雾,落入水中。声音很轻,但秦川听出了某种仪式的庄重。
那天所有人都钓到了鱼,也都放了。收竿时,老陈把用了十年的鱼护(装鱼的网兜)洗干净,晾在河边石头上:“留给下一批鱼吧。”
八月,抽水机来了。河水一天天下降,露出黑色的淤泥和沉睡的垃圾。钓鱼人们还是每天来,但不再带鱼竿,只是坐着,看水位变化。
“像看着老朋友慢慢闭上眼睛。”老陈说。
秦川继续记录:裸露的河床,干涸的水草,被困在浅洼里的小鱼(钓鱼人们把它们捞起来,放到下游还没抽干的河段)。他用延时摄影拍下整个过程,配上老陈口述的这条河三十年的变迁。
“八十年代这里能洗衣服,九十年代能游泳,两千年初还能看见小鱼,后来就只剩钓鱼的人了。”老陈看着干涸的河床,“现在连钓鱼的人也要走了。”
施工开始后,河岸围起了挡板。钓鱼人们进不去了,但他们找到了新的聚集点——下游一座桥的桥洞下,那里还有一小段没被抽干的河水。
“水浅,鱼少,”独臂李在新钓点抛竿,“但总比没有强。”
秦川发现,钓鱼人迁移后,河岸的氛围变了。原来那种静谧的、各自为政的等待,变成了更紧密的、互相照应的小社群。因为空间狭小,他们坐得更近,开始分享茶叶,帮忙看竿,甚至轮流去买早饭。
“坏事变好事。”老赵在群里发了一张大家挤在桥洞下的照片,配文:“像回到了年轻时挤集体宿舍。”
三个月后,改造完成。新护城河焕然一新:水清了,两岸铺了石板路,种了花草,装了景观灯。重新蓄水那天,来了很多人,媒体拍照,领导剪彩。
钓鱼人们也来了,站在围观人群的外围。新河岸很漂亮,但岸边立着牌子:“禁止垂钓”。
“意料之中。”老陈很平静,“这么干净的水,这么整齐的岸,不适合我们这些邋遢的老头子了。”
秦川看着他们落寞的背影,突然有了个想法。他去找河道管理处,提了个建议:在下游保留一段“自然河岸”,不铺石板,不做景观,专供钓鱼。
“钓鱼人也是河岸生态的一部分,”他在建议书里写道,“他们是最早发现水质变化的人,是最持续观察河流的人,也是……最安静、最不打扰河流的河岸使用者。”
建议被考虑了半个月。最终答复是:可以在最下游的转弯处,划出五十米自然河岸,允许白天垂钓,但要求“保持环境整洁”。
钓鱼人们知道消息时,已经入冬了。新钓点在原位置下游两公里,是一片荒芜的河滩,没有路,要穿过一片小树林。
“更好,”老戴搓着手,“清净。”
他们用三天时间开辟了小路,用废弃的木板搭了简易平台,甚至还用塑料布和树枝搭了个挡风棚。虽然简陋,但功能齐全。
秦川最后一次记录,是新钓点启用的第一个清晨。钓鱼人们像往常一样五点就到了,但今天他们带来了一样特别的东西——从旧河岸挖来的一捧泥土,撒进了新河岸的水中。
“让鱼认识认识老家的味道。”老陈说。
如今,秦川的《河岸观察笔记》已经整理成册。里面有三百多张照片,一百多幅速写,和钓鱼人们口述的三十年的河流记忆。他自费印了五十本,送给钓鱼人和河道管理处。
老陈在扉页上写:“给记得河流的人。”
上周,秦川去新钓点看望他们。正值初春,河岸的柳树发了新芽。钓鱼人还是那些,但多了几个新面孔——有年轻人,有女人。
“现在钓鱼不光是老头子的爱好了。”老赵笑着介绍新人,“这是我孙子,大学生,说写论文压力大,来这儿静心。”
年轻人腼腆地点头:“确实静。比图书馆还静。”
秦川坐在他们中间,架起画板。晨光中,新旧钓鱼人并肩而坐,鱼竿伸向清澈的河水。远处,新改造的河岸上有晨跑的人,遛狗的人,拍照的人。
而在这里,在这个被允许保留“不完美”的角落,时间依然以最古老的方式流淌:浮漂轻颤,鱼竿微弯,等待的人屏住呼吸,然后——提竿,收线,或空,或有收获。
但无论如何,都会再次抛竿。
因为钓鱼的真谛,老陈早就说过:“不是要把多少鱼带回家,是要把多少时间,安静地、专注地、完整地,还给河流,还给自己。”
上一篇:沈墨:凌晨的打印店
下一篇:叶落:24小时自助洗衣房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