它教会我一件事:并非所有存在都需要被命名、被理解、被利用。有些事物,其全部意义,或许就在于它那顽固的、拒绝被纳入任何体系的“沉默”本身。那是知识的边界之外,一片属于纯粹“存在”的、寂静的领地。
生物实验室后面的准备间,是一个充满福尔马林尖锐气味的、堆满杂物的房间。在最高一层架子的最深处,落满灰尘的玻璃器皿后面,藏着一个细长的标本瓶。瓶子是常见的圆柱形,玻璃厚实,因年代久远而微微泛着绿晕。瓶口用石蜡严密封死,标签早已脱落,只留下一点黄褐色的胶痕。
瓶子里盛着的,是一种我无法辨认的生物。它悬浮在无色(或许曾是澄清,如今已有些泛黄)的液体中,姿态蜷曲而僵硬。既不像鱼类那样有鲜明的鳍和鳞,也不像两栖类那样有分明的四肢。它通体是一种暗淡的、近乎半透明的乳白色,表面似乎覆盖着极细的、已经脱落的纤毛痕迹。头部很小,眼睛的位置只是两个深色的点,嘴巴微微张开,露出一线同样乳白色的、细密的内部结构。它的身体中段略膨大,向后逐渐细缩,末端分着不明显的叉,像一条发育未全的尾巴,又像某种退化的附肢。
没有任何标识说明它是什么。它不像隔壁架上那些青蛙、蛇或胎儿标本,拥有明确的分类和教学目的。它只是一个“存在”,一个被遗忘在时间溶液里的、无名的生物形态。或许是某次失败的实验产物,或许是某个野外采集时无法归类的“怪东西”,又或许,它根本就是某个好奇心旺盛的学长自己制作、最终却不敢示人的私藏。
我是在一次大扫除时,无意间发现它的。掸去灰尘,把它拿到窗边光线较好的地方。午后的阳光穿过泛绿的玻璃和微黄的液体,照亮了那个小小的、蜷缩的身体。光线在它半透明的组织中微微扩散,使得它看起来不像一个死亡的标本,倒更像一个沉睡在琥珀里的、来自异界的胚胎。那些细微的、已经模糊的解剖结构,在光线下显露出一种脆弱的、令人屏息的精致。
我凝视着它,试图在记忆里搜索任何与之匹配的生物图鉴印象,但一无所获。它不属于我已知的任何门类。这种“不可命名”的状态,反而赋予它一种奇特的魅力。它逃脱了分类学的网格,避开了知识的归档,成为一个纯粹的谜。一个没有答案,也因此拥有无限可能性的谜。
准备间里很安静,只有通风扇低沉的嗡鸣。福尔马林的气味依旧刺鼻,但拿着这个瓶子,我仿佛暂时从那种标志性的“死亡与保存”的气味中抽离出来。瓶中的生物,与其说是一个被研究的“对象”,不如说是一个被悬置的“状态”。它被抽离了原有的生态环境(如果它有的话),抽离了生命周期,抽离了命名的权力,静止在这个永恒的溶液里。时间对于它,似乎失去了向前或向后的意义,只剩下“此刻”的永恒悬浮。
我猜想它被遗忘的原因。也许是因为它太普通,普通到不足以成为典型标本;也许是因为它太古怪,古怪到无法纳入任何教学大纲;又或许,仅仅是因为年复一年,知道它来历的人毕业、离开、老去,最终无人再记得这个瓶子为何会在这里。它的存在,成了这间实验室记忆中的一个盲点,一个知识体系里的沉默飞地。
这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慰藉。在这个一切都要求被解释、被定义、被纳入某种体系的世界里,居然还存在着这样一个角落,收藏着一个无需解释、无法定义、也无人认领的生命痕迹。它不证明任何定理,不说明任何规律,它只是“在那里”,像一个固执的、小小的问号,钉在布满尘埃的架子上。
后来,我偷偷把它放回了原处,没有告诉任何人。它成了我一个人的秘密。在那些被公式和定义压得喘不过气的日子里,我会偶尔溜进准备间(借口找实验材料),只是站在架子前,静静地看它一会儿。看光线如何慢慢移动,掠过瓶身,短暂地唤醒那个沉睡的轮廓。不需要理解,不需要记忆,只需要知道,在某个地方,存在着这样一种绝对的、无用的、被遗忘的“不同”。
毕业前夕,我最后一次去看它。灰尘重新落了一些在瓶肩上。我犹豫过,是否该把它带走。但最终没有。带走它,就意味着将它从“被遗忘”的状态中抽离,赋予它另一种意义(比如“纪念品”),那似乎是对它本质的一种侵犯。就让它留在那里吧,继续做那个架子深处的、无名的沉睡者,继续做这个井然有序的知识殿堂里,一个温柔的、不被察觉的例外。
如今,生物实验室或许早已翻新,那些老旧的标本也许都被处理掉了。我不知道那个瓶子是否还在。但在我心里,它永远悬浮在那束午后泛黄的阳光里,保持着那个蜷曲的、无法被命名的姿态。
它教会我一件事:并非所有存在都需要被命名、被理解、被利用。有些事物,其全部意义,或许就在于它那顽固的、拒绝被纳入任何体系的“沉默”本身。那是知识的边界之外,一片属于纯粹“存在”的、寂静的领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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