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多年后,当我面对自己工作的“成果”,或试图评估某一段时光的“意义”时,我常常会想起那个黄昏,讲台上那层泛着微光的粉笔灰。它提醒我,或许所有认真的讲述、用心的聆听、竭力的思考,其最终、最确凿的痕迹,并非那些被记录的分数或达成的目标,而就是这样一层轻盈的、静默的、注定被拂去的尘埃。而正是这无数个日子里累积又消散的尘埃,在不知不觉中,塑造了讲台下那些年轻灵魂的轮廓与质地。

放学的铃声像是解开了一道无形的束缚,喧嚣的人潮迅速从各个教室门口涌出,汇入走廊,再分流进楼梯,最后消散在暮色渐浓的校园里。教学楼很快安静下来,只剩下值日生潦草的打扫声和零星的关门声。
我常因担任课代表,需要将收齐的作业送去教师办公室,而成为最后离开教室的人之一。当同组的同学拎着拖把和水桶离开,当黑板被湿抹布擦过留下大片深灰色的、未干的水渍,当日光灯被一盏盏关闭,只剩下讲台附近那一盏还亮着时,教室便显露出它白日里不曾有的一面。
而我的目光,总会被讲台上那层薄薄的、在最后一缕天光与昏黄灯光的交织下,几乎泛着银白色微光的粉笔灰所吸引。
值日生通常只擦黑板,却极少有人会仔细清理讲台的凹槽与边缘。那里,积累了一整天的、最细腻的粉笔尘埃。它们不是黑板擦挥舞时扬起的那股呛人的灰雾,而是沉降下来的、最安静的部分。均匀地铺在讲台木质表面因年深日久而产生的细小裂缝里,覆盖住粉笔盒边缘,也薄薄地蒙在那盒可能被使用了一整天的、长短不一的彩色粉笔上。
我放下作业,不由自主地走近。讲台是厚重的实木,漆成深褐色,边缘已经被无数双手肘和书本磨得光滑发亮。而那层粉笔灰,就静静地躺在上面,像初冬第一场未能积起来的、极易消散的霜。
我伸出手指,极轻地划过那片“霜面”。指尖传来一种无比细腻、干燥、近乎虚无的触感。灰尘被抹开,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纹理,而我的指尖则沾染上一层淡淡的、白色的粉末。我将手指举到那盏孤灯下细看,粉末在光线下几乎看不见,但我知道它在那里。凑近闻,有一种极淡的、石灰质的、略带涩味的气息,混合着木头和陈年油漆的味道。
这粉笔灰是今天所有授课内容的物质残骸。是数学老师用力写下的抛物线公式最终被擦去的部分,是语文老师板书古文时顿笔留下的飞白碎屑,是地理老师画大陆轮廓时折断的粉笔尖,也是历史老师写下某个重要年份时,从粉笔身簌簌震落的微尘。每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,都曾参与构建今天这座知识的大厦,都曾被几十双眼睛注视过,都曾与某种思维的产生或传递有过短暂的关联。
而现在,课程结束,人群散去,思想被带走,只留下这具象的、轻盈的、即将被彻底清除的遗骸。它们不再具有任何信息量,只是纯粹的“灰”。是语言和符号被使用过后,必然产生的、沉默的废墟。
黄昏的光线从西窗斜射进来,与讲台上的灯光交融。那层粉笔灰在混合的光线下,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质感。有些角度,它显得很白,很突出;换个角度,它又几乎隐没在木头的深色里,只是让讲台表面看起来有些朦胧、有些陈旧。灰尘本身没有生命,但在此刻的光影中,它们仿佛有了呼吸,随着窗外摇曳的树影,明明灭灭。
我有时会想象,如果把这些粉笔灰收集起来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会不会积成可观的一小堆?那会是多少节课的凝结?多少位老师声音的化石?多少少年时代专注或走神的见证?当然,这毫无意义。它们注定在第二天清晨,被最早的到校者用抹布轻易拭去,混入污水,流入下水道,彻底消失,了无痕迹。就像今天课堂上那些灵光一现的理解,那些转瞬即逝的困惑,那些未被捕捉的灵感,大多也将沉入记忆的底层,被新的知识和烦恼覆盖。
但这层存在于“结束”与“清理”之间的、短暂的粉笔灰,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宁。它代表着一种完成。一天的劳作(无论是教还是学)已经结束,目标(无论是否达成)已经暂时搁置,评价(无论好坏)尚未降临。这是一个纯净的、悬置的、只属于灰尘与光影的片刻。
我小心地吹一口气。讲台凹槽里的粉笔灰被吹起一小团,在灯下像一小朵迷你的、旋转的星云,闪烁着微光,然后缓缓消散在空气中,落在更远的地面上,与其他灰尘无异。我留下的指痕,也很快被落下的新灰模糊。
最后,我关掉了讲台上那盏孤灯。教室彻底沉入昏暗,只有窗外城市远灯的光,勉强勾勒出桌椅和黑板的轮廓。讲台隐入黑暗,那层粉笔灰自然也看不见了。
我锁上门,离开。走廊里回荡着我一个人的脚步声。
很多年后,当我面对自己工作的“成果”,或试图评估某一段时光的“意义”时,我常常会想起那个黄昏,讲台上那层泛着微光的粉笔灰。它提醒我,或许所有认真的讲述、用心的聆听、竭力的思考,其最终、最确凿的痕迹,并非那些被记录的分数或达成的目标,而就是这样一层轻盈的、静默的、注定被拂去的尘埃。而正是这无数个日子里累积又消散的尘埃,在不知不觉中,塑造了讲台下那些年轻灵魂的轮廓与质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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