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,现代化的恒温恒湿书库建成,珍贵的古籍大多被转移了过去。那里的空气被精确控制,温度恒定,湿度适宜,没有任何害虫和霉菌可以存活。更科学,更安全。但据说,那里只有轻微的、属于精密设备的“洁净”气味,再也没有那浓郁而独特的樟木香了。

古籍库在图书馆地下二层,需要特殊的申请和老师的陪同才能进入。厚重的防盗门打开,先是一段向下的、铺着墨绿色橡胶垫的楼梯,灯光是声控的,脚步落下才逐一亮起,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唤醒感。然后,是另一道门。
推开这道门的瞬间,一种独一无二的气息便扑面而来,将你温柔地包裹。那不是简单的“旧书”味道。旧书的气味,是纸张纤维缓慢水解产生的微酸,是油墨久置后的沉郁,是岁月沉淀下的、略带甜腥的尘埃感。而这里,在这股复杂的“旧”之上,还牢牢地覆盖着、或者说深深地渗透着另一种更鲜明、更清冽、更不容置疑的存在——樟木的香气。
那香气是凉的,像深秋清晨树叶上的霜。它不浓烈,不呛人,却极具穿透力和持久性,仿佛已经在这里盘踞了数十年,与空气、与灰尘、与每一册线装书的纸张纤维都达成了完美的共生。它从一排排高大的、深棕色樟木书架的每一个榫卯接缝里,从每一块被打磨得温润光滑的木板上,静静地散发出来。吸进去,鼻腔深处会感到一丝微微的刺激,随即是一种奇异的清醒与镇定,仿佛连思绪都被这清凉的气味洗涤得格外明晰。
库房很大,天花板很高,光线被严格控制。只有几盏特制的、光线柔和的防紫外线灯,照亮着狭窄的过道和需要取阅的局部。大部分区域都沉在一种幽深的、被樟木香气浸透的昏暗里。书架顶天立地,紧密排列,像一道道由知识与木头共同构筑的、沉默的城墙。书,不是立放的,而是一函一函地平躺着,大多用深蓝色的布质书衣包裹,再用白色的棉线签条工整地写着书名和册次,整齐地码放在架子上,像沉睡的士兵。
老师带我来看一套清代的地方志。他戴上白手套,从特定的架位上,极其小心地捧下一函。动作轻缓,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庄重。解开蓝色的书衣,露出里面纸页泛黄、线装整齐的内册。翻开,是工整的雕版印刷字体,墨色沉静,有些页面还有朱笔的圈点或批注。纸张很脆,翻动时发出极其轻微的、干燥的“悉索”声,像蝴蝶翅膀在扇动。
而樟木的香气,就在这翻动间,从书页的深处,更浓郁地弥漫开来。它已经不仅仅是环境的气息,而是与这古籍本身融为一体了。这香气是保护神,驱赶着蠢蠢欲动的蠹虫,抵御着潮湿的侵蚀,让这些脆弱的纸张和墨迹,得以在时间的河流中,幸存下它们的形状与信息。我忽然觉得,我们读到的不仅是文字,也是这樟木香气所守护下来的、一段被凝固的时光。
我站在过道里,不敢随意走动,生怕惊扰了这片沉睡的宁静。目光掠过那一排排无尽的、沉睡的书函。这里面有多少从未被后人打开过的智慧?有多少被遗忘的地方史乘、个人诗集、医术杂钞?它们的存在,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、沉默的集合,一个文明的“备份硬盘”。而樟木的香气,就是这硬盘的冷却系统,确保这些数据在物理意义上不被虫噬霉腐,得以长久储存。
时间在这里,有着截然不同的密度。地上图书馆里,学生们匆匆借还的,是流动的、被不断生产和消费的知识。而这里,是沉淀的、被小心封存的记忆。樟木的冷香,像是为这段凝固的时间量身定做的防腐剂。它不阻止时间本身,却能让时间的破坏性后果——腐朽——变得极其缓慢。
离开时,重新走上楼梯,声控灯随着脚步声逐级熄灭。身后,厚重的门缓缓关闭,将那一片清凉的、幽暗的、充满木质清香的古老世界,重新锁入寂静与黑暗。但那股樟木的香气,却仿佛黏附在了我的头发上、衣服的纤维里,甚至肺叶的深处。在之后的好几个小时里,我都能隐隐地闻到它,像一段挥之不去的、清冷的余韵。
后来,现代化的恒温恒湿书库建成,珍贵的古籍大多被转移了过去。那里的空气被精确控制,温度恒定,湿度适宜,没有任何害虫和霉菌可以存活。更科学,更安全。但据说,那里只有轻微的、属于精密设备的“洁净”气味,再也没有那浓郁而独特的樟木香了。
我理解这种变迁的必要。但我仍然怀念那个地下二层的古籍库。怀念那种被清冷木香拥抱的感觉。那香气不仅仅是一种物理保护手段,它本身就是一种氛围,一种态度。它用一种古老、自然、甚至带点“笨拙”的方式(需要定期更换樟木块),对抗着同样古老而强大的遗忘与腐朽之力。它让“保存”这件事,具有了可感知的、嗅觉上的温度(或者更准确地说,是“凉度”)与质地。
那樟木香,是古人留给我们的一种充满智慧的“气味密码”。它封存的不仅是书页,更是一种对于“久远”的敬畏,对于“传承”的小心翼翼,以及一种用自然之力守护文明记忆的、朴素的诗意。当我们在无菌的、数字化的环境中畅游信息海洋时,或许偶尔也该怀念一下,那曾经弥漫在故纸堆间的、清冽而忠诚的木头香气。
上一篇:方枕:音乐教室的哑音钢琴
下一篇:沈照:地理教室的褪色地球仪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