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关上厚重的木门，将走廊的灯光与混杂琴声隔绝在外的瞬间，我回头看了一眼。那片灰黑色的、沉默的痕迹，依然在惨白灯光下，吸附在墙壁上。而门外，或许很快又会有另一个等待的身影，将肩膀，重叠上去。

琴房的隔音并不算好。厚重的木门能挡住大部分旋律，却拦不住低音区沉重的和弦，以及踏板踩下时，木质地板传来的、沉闷的共振。我靠在对面冰凉的瓷砖墙壁上，等着我的练琴时间。

这条走廊没有窗，只有顶上一排惨白的日光灯，光线均匀，冷漠，把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。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，还有从各个琴房门缝里渗出来的、混杂的琴声——这边一段生涩的《哈农》指法练习，单调重复；那边一阵《梦中的婚礼》流行旋律，甜美却有些漂浮；远处，隐约是肖邦夜曲的片段，优美而忧郁，但总在最动情处戛然而止，然后从头再来。这些声音碎片在走廊里碰撞、叠加、失去原本的轮廓，变成一种混沌的、嗡嗡的背景噪音，填充着等待的空白。

我的目光落在一扇门上。那是7号琴房，我的目的地。但此刻，吸引我的是门边墙壁上，一片深深浅浅的印记。

显然，曾有许多个如我一样的等待者，在这里靠过。不同高度的肩膀、后背、后脑勺，在与墙壁经年累月的接触中，留下了这片模糊的、灰黑色的痕迹。它没有具体形状，边缘氤氲开，像一片被水反复浸染又风干的地图，又像一片疲惫的、无声的苔藓。痕迹的中心颜色最深，是无数次身体重量短暂停驻的证明，越往外越淡，最终融入墙壁原本的苍白。

我下意识地，也将肩膀靠了上去。瓷砖的凉意透过夏季单薄的衣衫，清晰传来。位置恰好。我的后脑勺，似乎也能贴合某个前人留下的、并不明显的凹痕。在这一刻，我的姿态，与无数个未曾谋面的、在此等待过的身影，产生了奇异的重叠。我们听过同样的、门内传出的含混琴声，感受过同样瓷砖的冰凉，经历过同样一段被切割出来的、悬置的空白时间。

琴声还在流淌。7号琴房里，正在弹奏《悲怆》奏鸣曲的第二乐章。弹奏者技巧不错，旋律流畅，但似乎少了一些东西——或许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沉郁与抗争。琴声穿过门板，变得有些扁平，像隔着毛玻璃看一幅名画。我听着，却在想象门内的情景：那架或许音准需要调校的旧钢琴，琴盖上倒映着练琴者专注或疲惫的脸，节拍器在旁沉默或滴答作响。

等待的时间，是被门板隔开的两个世界之间的一段真空。门内是私密的、充满意图的表达（即使生涩），门外是公共的、被动的聆听与无意义的消耗。而我靠着的这片墙壁上的痕迹，就是这无数段“真空时间”实体化的淤积。它们不是灰，是无数个下午、傍晚，那些渴望、焦躁、走神或放空，最终沉淀下来的、安静的粉末。

忽然，7号琴房里的琴声停了。片刻的寂静格外突兀，以至于其他琴房的杂音一下子鲜明起来。接着，是收拾乐谱的窸窣声，琴凳移动的摩擦声。然后，门开了。

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抱着谱夹走出来，脸颊有些红，额前有细汗。她看到我，微微一愣，随即侧身让开，轻声说：“好了。”我点头，走进还残留着前一个人体温和气息的小小房间。

在我关上厚重的木门，将走廊的灯光与混杂琴声隔绝在外的瞬间，我回头看了一眼。那片灰黑色的、沉默的痕迹，依然在惨白灯光下，吸附在墙壁上。而门外，或许很快又会有另一个等待的身影，将肩膀，重叠上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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