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那声回荡在落日里的闷响,以及它背后所承载的全部重量,再也未曾有过。

对于一中的男生而言,那片位于教学楼背后的露天篮球场,不啻于一块喧嚣的圣地,是压抑的高中生活里唯一合法的泄洪口。尤其是在高三那一年,当“未来”与“压力”这些词汇像蛛网般缠绕住每一个人的神经时,篮球击打地面的“砰、砰”声,就成了我们对抗虚无、确认自身存在的最有力的节拍。我们的固定队伍有五个人:擅长突破的我,投篮精准的王磊,体格壮硕、负责篮下的“大熊”,还有灵活的阿杰和总是默默传球的“眼镜”。
每天的第四节自习课,只要班主任不在,我们几个便会交换一个眼神,然后像逃离囚笼的鸟儿,抱着那颗磨损严重的斯伯丁篮球,冲向那片被夕阳眷顾的场地。那里的空气混合着汗水、塑胶被烈日暴晒后的气味,以及少年们毫无顾忌的呐喊。球鞋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“吱嘎”声,伴随着进球的欢呼、失误的叹息,以及身体碰撞时的闷响,构成了一曲粗粝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乐。在这里,没有做不完的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》,没有父母殷切又沉重的目光,没有每次月考后张贴在走廊里那令人窒息的排名表。有的只是最原始的奔跑、跳跃、争夺与配合。每一次传球,都是信任的交付;每一次得分,都是团队的高光。汗水浸透校服,紧紧贴在背上,那种黏腻感非但不让人讨厌,反而成为一种酣畅淋漓的证明。
高考前三天,学校 officially 停了所有的课外活动,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最后的、令人坐立不安的宁静。下午四点,王磊在群里只发了两个字:“老地方?”没有多余的回应,我们五个,加上几个平时常一起打的别班同学,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了球场。没有人说话,只是默默地开始。那场球打得异常沉默,也异常激烈。没有以往的嬉笑怒骂,每个人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,拼命地奔跑、防守、投篮,仿佛要把积攒了三年的精力,把所有无法言说的焦虑、恐惧、期待与不舍,统统在这片场地上燃烧殆尽。身体的疲惫感越强,内心的某种沉重感反而越轻。
当夕阳即将沉入远方的建筑群,将天空和球场都染成一片悲壮的酡红时,我们终于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,双手撑着膝盖,大口地喘着气,汗水像雨点一样砸在热烘烘的地面上。沉默在蔓延,只听得见彼此粗重的呼吸。忽然,王磊直起身,抱起地上的篮球,用尽全身力气,将它狠狠地砸向地面——“砰!”一声巨大而孤独的回响,猛地炸开,然后迅速被空旷吞噬。那声音,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我们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、无声的涟漪。它不像往常那样清脆、富有弹性,而是沉闷、决绝,像一个沉重的句号。
我们没有说“再见”,也没有拥抱,只是互相拍了拍肩膀,便各自转身,走回那座即将决定我们命运的教学楼。我知道,那个夏天结束之后,我们将去往天南地北,很难再凑齐这样五个人,在这样的夕阳下,打一场这样不计后果的篮球了。那颗篮球击地的回声,从此定格在了我的记忆深处。它不仅仅是为一场球赛画上的休止符,更是为我们那三年单纯、炽热、并肩作战的青春,奏响的一曲沉重而悠长的挽歌。往后的岁月里,我打过很多场条件更好的室内球赛,但那声回荡在落日里的闷响,以及它背后所承载的全部重量,再也未曾有过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