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每一次推开那扇门,听到那声疲惫的铃响,我便觉得,至少在此刻,还有一个角落,在为这些沉默的、布满灰尘的灵魂,点着一盏昏黄而固执的灯。
街角那家旧书店,夹在一家喧闹的奶茶店和一家灯火通明的便利店中间,显得格外沉默。它的门面窄小,木质的招牌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,只能勉强认出“书香”二字。推开门,门上方的铜铃发出一声疲惫而清脆的“叮咚”,像是在提醒这片狭小天地的主人,有客闯入了一个沉睡的王国。
店里的光线永远是昏黄的。唯一的光源来自天花板上那盏蒙着厚厚灰尘的吊灯,以及柜台上一盏老旧的绿罩台灯。光线艰难地穿透空气中悬浮的、亿万颗微小的尘埃,落在层层叠叠、直抵天花板的书架上。那股气味扑面而来——是陈年纸张微微酸化后的特殊清香,混合着旧牛皮封面、浆糊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。这气味不刺鼻,反而有种让人心神安定的力量。
书架与书架之间的过道,仅容一人侧身通过。书籍的摆放,似乎遵循着某种只有店主才懂的隐秘规则。哲学旁边靠着植物图鉴,明清小说上压着一本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技术手册,莎士比亚的戏剧集则和一本《赤脚医生手册》做了邻居。在这里,知识的分类学被彻底打破,不同时代、不同领域的灵魂被随机地排列在一起,等待着一次不期而遇的碰撞。
店主是个清瘦的老人,总是坐在柜台后面,戴着一副老花镜,在修补一本散了线的旧书。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,用小刷子清除书页上的霉斑,用细针和棉线重新装订,再用石蜡仔细地打磨书脊。对于进店的客人,他大多只是抬眼看了一下,便又低下头去,继续他手中的活计,仿佛修补这些残破的书籍,才是他与这个世界最重要的对话。
在这里淘书,需要耐心和运气。没有计算机检索,只能依靠指尖和目光,在密不透风的书墙上一寸寸地搜寻。常常是寻找一本心仪已久的诗集未果,却意外地抽出一本封面残破、作者陌生的随笔集。信手翻开,或许会被一段犀利而优美的文字击中,仿佛在时间的废墟里,捡到了一颗依然温热的、跳动的心。这种邂逅的惊喜,是任何窗明几净的新华书店都无法给予的。
偶尔,会看到某本书的扉页上,留有前任主人的字迹。可能是一行娟秀的赠言,标注着某个早已被遗忘的日期和名字;可能是一处用铅笔划下的线,旁边还有一个简短的、表示赞同或质疑的感叹号。这些细微的痕迹,让这本书不再是冰冷的商品,而成了一件承载着过往生命片段的信物。你买下的,不只是一本书,还有附着在其上的、一段陌生人的时光。
从这被故纸堆包围的狭小空间里出来,重新回到车水马龙、霓虹闪烁的街道上,会有一种短暂的恍惚。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时间的穿越,衣袖间还沾染着那个缓慢时代的尘埃与墨香。我知道,这样的旧书店,连同它所守护的那个安静、庞杂、充满意外之喜的知识世界,正在不可避免地渐渐消失。但每一次推开那扇门,听到那声疲惫的铃响,我便觉得,至少在此刻,还有一个角落,在为这些沉默的、布满灰尘的灵魂,点着一盏昏黄而固执的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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