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渐渐西斜,山间的寒意又重了几分。我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几株疏影,转身踏上归途。那缕冷香,却仿佛已缠绕在衣襟上,跟随着我,一同没入那即将升起的、江南早春的薄暮里。

正月才过,冬寒尚未完全褪尽,风里还带着料峭的锋芒,但空气中已然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、湿润的生机。这时节,最牵动人心的,便是去寻那最早报春的梅花了。城里的公园是寻不得真趣的,那里的梅,被修剪得过于齐整,像是穿着制服的演员,少了那份山野逸气。
须得往城外去,往那山坳里、古寺边去寻。踏着犹带霜痕的石阶,呼吸着清冷如冰泉的空气,四下里仍是满眼的枯索。榛莽是黄褐色的,山石是青黑色的,天空是一种洗过的、淡淡的灰蓝。一切都还沉睡着,唯有脚步踏碎枯叶的声音,格外清晰。
转过一个山弯,鼻尖忽然捕捉到一缕极幽微的香。那香气不似花香那般甜媚,倒更像是一种冷冽的、来自冰雪本身的芬芳,带着些许木质的清苦。精神为之一振,循着那香气紧走几步,眼前便豁然开朗了。
那并非成林成片的热闹,只是疏疏落落的几株,斜斜地生在避风的山坡上。枝干是苍古的,虬曲如铁,墨黑的颜色衬着背后寂寥的山色,像极了用焦墨画出的笔触。而就在这铁画银钩般的枝头,却迸发出无数细小的、或粉或白的花苞。它们大多还紧闭着,像一粒粒羞涩的珍珠,只有少数几朵,耐不住性子,已然微微绽开,露出里头娇嫩的蕊。
那一点点的红,或一点点的白,在这无边无际的、尚未苏醒的灰黄底色中,显得如此惊心动魄。它们不喧哗,不争抢,只是静静地、倔强地开着,仿佛在用自己的存在,向这残冬宣告一个温柔而坚定的真理:春天,终究是会来的。
我立在树下,仰头看了许久。寒风掠过,枝影微动,那冷香便一阵阵地飘散下来,沁入心脾。周遭是那样的静,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。这一刻,什么都可以想,什么都可以不想。只觉得胸中的浊气被这冷香涤荡一空,只剩下一种清冽的、明净的喜悦。
古人说梅有“四德”:初生为元,开花如亨,结子为利,成熟为贞。又说其具“四贵”:贵稀不贵繁,贵老不贵嫩,贵瘦不贵肥,贵含不贵开。此刻面对这山野寒梅,方觉古人诚不我欺。它所蕴含的,是一种在逆境中坚守的孤高,一种在寂静中绽放的从容。
日头渐渐西斜,山间的寒意又重了几分。我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几株疏影,转身踏上归途。那缕冷香,却仿佛已缠绕在衣襟上,跟随着我,一同没入那即将升起的、江南早春的薄暮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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