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知道,这样的旧书摊,连同它所守护的那个安静、庞杂、充满意外之喜的知识世界,正在不可避免地渐渐消失。但每一次蹲在那些蓝布前,在故纸堆里翻寻的午后,都让我觉得,至少在此刻,还有一个角落,在为这些沉默的、布满灰尘的灵魂,保留着一份温存的敬意。

在菜市口的拐角,每逢周三便有个旧书摊。它不像书店那般规整,只是用几张褪色的蓝布就地一铺,各式各样的旧书便堆叠其上,像一片知识的废墟,又像一座露天的、杂乱无章的宝库。
我总在午后溜达过去。那时日头偏西,光线正好,斜斜地照在那些泛黄的书脊上。空气里弥漫着旧纸特有的、混合着微霉与阳光的味道,沉静而厚实。摊主是个戴老花镜的先生,总是坐在小马扎上,捧着一本他自己摊上的书在读,对来往的顾客并不十分在意,仿佛卖书只是副业,守着这片故纸天地才是正经。
在这里淘书,需要耐心,更需要缘分。没有分类,没有索引,只能蹲下身,一本一本地看过去。手指拂过那些粗糙或光滑的封面,触感各异。有时是光洁的铜版纸,冰凉的;有时是粗糙的毛边纸,带着纤维的质感。书页的边缘大多已泛黄发脆,像秋天的落叶,稍不留神就会碰掉一角。
常常是寻找一本心仪已久的诗集未果,却意外地抽出一本封面残破、作者陌生的随笔集。信手翻开,或许会被一段犀利而优美的文字击中,仿佛在时间的废墟里,捡到了一颗依然温热的、跳动的心。这种邂逅的惊喜,是任何窗明几净的新华书店都无法给予的。
偶尔,会看到某本书的扉页上,留有前任主人的字迹。可能是一行娟秀的赠言,标注着某个早已被遗忘的日期和名字:“赠给亲爱的学友,愿友谊长存,一九八五·春”;可能是一处用铅笔划下的线,旁边还有一个简短的、表示赞同或质疑的感叹号。这些细微的痕迹,让这本书不再是冰冷的商品,而成了一件承载着过往生命片段的信物。你买下的,不只是一本书,还有附着在其上的、一段陌生人的时光。
摊主见我对某本书摩挲良久,才会从书页间抬起头,推推眼镜,慢悠悠地说一句:“这本好,识货的人才懂。”并不多言,又低下头去。交易也简单,他随口报个价,通常都极便宜,仿佛那些凝聚着智慧与时光的纸张,本就不该用金钱来衡量。
日头再沉一些,摊主便开始收摊。他将书小心翼翼地归拢,用绳子捆好,装入几个巨大的编织袋中。那片知识的海洋便又暂时隐没了。我抱着淘来的几本书离开,衣袖间仿佛还沾染着那片天地的尘埃与墨香。
我知道,这样的旧书摊,连同它所守护的那个安静、庞杂、充满意外之喜的知识世界,正在不可避免地渐渐消失。但每一次蹲在那些蓝布前,在故纸堆里翻寻的午后,都让我觉得,至少在此刻,还有一个角落,在为这些沉默的、布满灰尘的灵魂,保留着一份温存的敬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