戏散了,人群潮水般退去。台上灯光暗下,只剩下空荡荡的桌椅。我走在最后,回头望去,那戏园子依旧沉默地立在那里,等待着下一个午后,锣鼓再次敲响,再次将人们带入那个虚幻而又真实的世界。衣襟上仿佛还沾着方才的茶香与喧嚣,心里却是一片曲终人散后的清明。

戏园子还是老样子。午后的阳光从高窗的菱形格子里斜射进来,照出空气中缓缓浮动的、亿万颗金色的尘埃。堂倌提着长嘴铜壶,远远地、精准地将一道滚烫的水柱注入盖碗里,激起一团白雾和满杯的茶香。空气里混杂着旧木椅、茶水、脂粉和人们身上那种温暖的、市井的气息,这是一种独属于戏园子的、陈旧而亲切的味道。
锣鼓家伙还没响,台下已是嗡嗡的一片。老茶客们眯着眼,啜一口茶,和邻座低声聊着闲天,他们在等着,等着那场即将开演的、已知的悲欢离合。我总爱提早到来,拣个靠柱子的位置坐下。柱子能挡住部分视线,却也隔出一方属于自己的小天地。
忽然,后台传来一声清脆的檀板响。只这一下,台下的嘈杂声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,瞬间安静下来。紧接着,锣鼓铙钹齐鸣,那声音排山倒海而来,带着一种原始的、不容分说的力量,直直地撞进人的胸膛里。心,一下子就被提了起来。
大幕徐徐拉开,角儿们踩着鼓点出来了。那蟒袍玉带,那凤冠霞帔,在灯光下流光溢彩,耀得人睁不开眼。他们的一举一动,一颦一笑,都严格遵循着某种古老的、优美的程式。甩动的水袖,如云似水;婀娜的台步,步步生莲。这不再是真实的生活,这是被提炼过、美化过的人生。
唱腔起来了。老生的苍凉浑厚,如钟鸣谷应;青衣的婉转凄切,如莺啼花间;花脸的粗犷豪放,似雷炸晴空。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,而是从丹田提起,混合着满腔的气血与情意,再穿透岁月的尘埃,送到你的耳边。你听得懂的,不是那文绉绉的唱词,而是那声音里蕴含的、人类共通的喜怒哀乐。那一声拖腔,百转千回,仿佛把一生的愁绪都唱尽了。
台下的人们,也入了戏。看到忠臣遭陷,便有老先生扼腕叹息;看到奸佞得逞,便有壮汉怒目圆睁;待到才子佳人终成眷属,满场便是一片会心的、满足的轻笑。在这里,情感是无需掩饰的,可以痛快地哭,也可以放肆地笑。
我常常不是在看戏,而是在看这“看戏”本身。看那白发苍苍的老者,闭着眼,手指随着板眼在膝盖上轻轻叩击,他或许是在这熟悉的腔调里,重温自己的一生。这戏园子,就像一个巨大的时光容器,盛放着几代人的集体记忆与情感共鸣。
戏散了,人群潮水般退去。台上灯光暗下,只剩下空荡荡的桌椅。我走在最后,回头望去,那戏园子依旧沉默地立在那里,等待着下一个午后,锣鼓再次敲响,再次将人们带入那个虚幻而又真实的世界。衣襟上仿佛还沾着方才的茶香与喧嚣,心里却是一片曲终人散后的清明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