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像多年前的那个下午,琴声吸引了一个路过的女孩,而那个女孩的倾听,又给了弹琴者继续的勇气。于是音乐开始循环,从一个琴房到另一个琴房,从一代人到另一代人,永远有新的开始,在旧的琴键上发生。
艺术楼三层的307教室,有架老旧的立式钢琴。江月第一次推开那扇掉漆的木门时,琴盖上积着薄灰,但黑白琴键依然光洁。
她是被琴声吸引来的——断断续续的练习曲,总在周三下午响起。那天江月提前结束社团活动,循着琴声找到了这里。弹琴的是个短发女生,面前摊着复杂的琴谱,手指在琴键上犹疑地移动。
江月站在门口听了很久,直到琴声停止。女生回头看见她,有些局促:“我弹得不好。”
“已经很好了,”江月说,“至少你敢弹。”
这就是江月认识宋音的开始。高三艺术生,主修钢琴,但似乎遇到了瓶颈。每周三下午,她都会来这间废弃的音乐教室练习,因为琴房的预约总是排满。
江月不是音乐生,但从小喜欢钢琴。她坐在教室后排的椅子上,成了宋音唯一的听众。有时宋音弹错音会懊恼地拍琴键,江月就说:“没关系,再来。”
十月,宋音要参加一个重要的选拔赛。她的练习时间延长到每天放学后,江月也延长了陪伴的时间。她帮宋音翻谱子,用手机录下演奏,一起听回放找问题。
“为什么帮我?”有天宋音问,“这对你没什么好处。”
江月想了想:“也许因为,我喜欢看你弹琴时的样子——很专注,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你和这架钢琴。”
宋音沉默了一会儿,继续练习。但那天她的琴声格外流畅。
十一月的某个雨天,宋音在练习高难度段落时连续出错。她突然停下,双手重重按在琴键上,刺耳的和弦在教室里回荡。
“我做不到,”她的声音发颤,“永远做不到。”
江月走到钢琴旁,轻轻按下一个中央C。清脆的单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“我小学时学过琴,”江月说,“学了三年,连《献给爱丽丝》都弹不全。老师说我没天赋,我就放弃了。”她顿了顿,“但现在我很后悔——不是后悔没成为钢琴家,是后悔连享受弹琴的勇气都丢了。”
宋音抬头看她。
“你比我勇敢,”江月继续说,“至少你还在弹。”
那天之后,她们的相处方式变了。江月开始试着弹一些简单的旋律,宋音耐心地教她。她们发现,教别人时,自己会理解得更深;而学习时,会重新感受到音乐最原始的快乐。
选拔赛前一周,宋音的右手手腕受伤了。校医说是过度练习,建议休息。看着缠着绷带的手腕,宋音脸色苍白。
“还有一周,”她喃喃道,“准备了这么久……”
江月盯着那架旧钢琴,忽然说:“也许,我可以帮你。”
她的计划很简单:江月练习右手的部分,宋音弹左手。两人四手联弹,完成这首需要双手高难度配合的曲子。
“这不可能,”宋音摇头,“默契需要时间,我们只剩一周。”
“那就试试,”江月已经在琴凳上坐下,“反正现在你也没别的选择。”
那七天,307教室的灯总是亮到很晚。她们从最基本的配合开始,一个音一个音地对,一个小节一个小节地磨。江月没有任何基础,学得吃力,但异常专注。宋音从没教过这么笨拙又这么认真的学生。
比赛前一天,她们终于能完整地弹下来。虽然速度偏慢,虽然江月的部分时有停顿,但当四只手在琴键上移动,音乐奇迹般地流淌出来时,两人都红了眼眶。
“谢谢你,”宋音说,“真的。”
比赛当天,江月坐在观众席角落。宋音的手腕还没完全恢复,但已经可以勉强弹奏。她选择了难度低一些的曲目,演奏很稳,但没有惊喜。
评委打分间隙,宋音突然走到台前,拿起话筒。
“我想临时更换曲目,”她说,“并邀请我的合奏伙伴上台。”
江月愣住了。宋音在聚光灯下看着她,眼神坚定。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,那架旧钢琴被推上了舞台——这是宋音特别申请的。
她们并肩坐在琴凳上,就像过去一周的每个夜晚。宋音对江月点点头,深呼吸,然后四只手同时落在琴键上。
音乐响起时,江月忘记了紧张。她只记得那些练习的夜晚,记得宋音说“这里慢一点”,记得自己总是对不准的节奏,记得终于合拍时的喜悦。她的部分依然简单,但每个音符都准确而真挚。
演奏结束,掌声雷动。评委之一特别点评:“技术上不是最完美的,但音乐里有种珍贵的东西——信任。”
她们没有获奖,但得到了特别鼓励奖。评语写道:“音乐不仅是技巧的展示,更是心灵的对话。这对搭档让我们听到了对话的声音。”
赛后,宋音顺利通过了艺术院校的初试。而江月,重新开始学钢琴——这次不是为了考级或比赛,只是为了那份纯粹的喜欢。
高三的春天,307教室成了她们的秘密基地。江月的进步很慢,但每次学会新曲子,宋音都会认真听,然后说:“比上次好。”
五月,宋音收到录取通知,要去外地的音乐学院。离别前,她们在旧钢琴上合作了最后一曲——那首选拔赛上弹过的曲子。这次江月的部分流畅多了,宋音加了即兴的变奏。
“这架钢琴,”宋音抚摸着琴盖,“下学期可能要被处理掉了。学校买了新的。”
江月没说话。她看着黑白琴键,想起第一次听到琴声的那个下午。
宋音离开后,江月开始一个人来307教室。她继续练琴,用的还是宋音教她的方法。偶尔有艺术生路过,会站在门口听一会儿,有的会进来指点一二。
暑假,江月做了一个决定。她找到音乐老师,申请成为307教室的“义务管理员”——负责打扫、通风,并确保旧钢琴有人使用。
“为什么?”老师问。
“因为,”江月说,“有些琴声不应该消失。”
九月,新生入学。江月在307教室门上贴了张纸条:“欢迎练琴,欢迎倾听。”起初没什么人来,但渐渐地,开始有学生发现这个安静的角落。
有个高一男生每天来练基础指法,有个音乐老师在这里教视唱练耳,还有个退休的老教师偶尔来弹苏联老歌。江月总在周三下午出现,坐在后排的椅子上,像曾经宋音弹琴时那样。
她发现,当自己只是倾听时,能听出更多东西——那个高一男生的进步,音乐老师的耐心,老教师琴声里的怀旧。她开始做记录,写下听到的感受,贴在琴谱架旁边。
宋音偶尔来信,说音乐学院的琴房很大很新,但总想起艺术楼307那架走音的旧钢琴。江月回信时,会附上最近的“教室笔记”,告诉她谁来过,弹了什么,琴声有什么变化。
高三毕业前,江月组织了一次小小的告别音乐会。在307教室,五个经常来这里的学生轮流演奏,江月弹了那首四手联弹的曲目——一个人完成两个声部。虽然有些勉强,但当她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时,掌声格外热烈。
“这架钢琴会留下来,”音乐老师宣布,“学校决定把它作为‘练习琴’保留,因为看到了它真正的价值——不是作为乐器,而是作为音乐开始的场所。”
江月摸着琴键,忽然想起宋音说过的话:“音乐不是从音乐厅开始的,是从某个角落的琴声开始的。”
多年后,江月成了小学音乐老师。她的教室里也有一架旧钢琴,是她从二手市场淘来的。她告诉学生:“钢琴不是家具,是等待被唤醒的声音。”
每年开学,她都会讲307教室的故事。不强调天赋或成就,只说坚持、信任,和那些在琴键上发生的微小奇迹。
去年秋天,江月带学生参加市里的音乐节。在中学组展演中,她看到了熟悉的名字——宋音,现在是音乐学院的教师,带学生来演出。
休息间隙,她们在走廊相遇。宋音拉着江月来到一台钢琴前——音乐厅准备的练习琴。
“来一曲?”宋音眨眨眼。
她们并肩坐下。没有乐谱,没有准备,宋音起了个调,江月自然地跟上。是那首四手联弹的曲子,经过岁月的沉淀,两人的演奏都成熟了许多,但默契还在。
音乐从指尖流淌出来时,周围嘈杂的人声渐渐远去。江月闭上眼睛,仿佛又回到了艺术楼三层,阳光透过积灰的窗户,琴盖上倒映着两个少女的侧脸,琴声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回响,笨拙,真挚,充满无限可能。
一曲终了,周围响起掌声——她们的学生不知何时围了过来。
“老师弹得真好!”有孩子说。
宋音看着江月:“因为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搭档。”
如今,江月依然在教孩子弹琴。她总说,最重要的不是手型多标准,节奏多准确,而是能否在音乐里听见自己,也听见别人。
而每个周三下午,当阳光以某个特定角度照进她的音乐教室时,江月还是会想起那个掉漆的木门,那架走音的钢琴,和那个短发女生犹疑的琴声。
她想,音乐真正的奇迹,或许从来不是诞生在完美的音乐厅里,而是诞生在某个需要勇气的角落——当第一个音符被笨拙地按下,当第一个听众安静地坐下,当信任在琴键之间悄然生长。
就像多年前的那个下午,琴声吸引了一个路过的女孩,而那个女孩的倾听,又给了弹琴者继续的勇气。于是音乐开始循环,从一个琴房到另一个琴房,从一代人到另一代人,永远有新的开始,在旧的琴键上发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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