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,当我在窒闷的楼宇间感到困顿,我会闭上眼,想象自己又一次站回那座石桥的中央。等着那阵从记忆深处吹来的、无比忠贞的风,再一次,把我灌满。
我的故乡有许多桥。
石拱桥像老爷爷弯着的背,沉默地驮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脚印。最老的叫万安桥,桥栏上的石狮子被风雨磨去了棱角,变得圆润温和,像含着奶糖的孩子的脸颊。我喜欢在夏天把胳膊贴在桥栏上,那股沁入骨头缝里的凉,是石头积攒了一整个上午的荫凉。桥洞下总有妇人在洗衣,棒槌起落的声音,“啪—啪—”,清亮又空旷,撞在弧形的桥壁上,荡出好几重回响,最后和哗哗的水流声混在一起,分不清了。
但记忆里最清晰的,不是哪一座具体的桥,而是桥上的风。
那风是与别处不同的。在平地上,风是散漫的,东一头西一头。一到桥上,风仿佛突然被桥身约束,又被流水指引,有了方向和魂魄。它从开阔的河面上直直地、坦荡荡地吹来,毫无阻隔,带着河水微腥的水汽,带着对岸稻田里青苗的气息,有时还带着远处船家生火做饭的、淡淡的柴烟味。它不由分说地灌满你的衬衫,把你的头发向后扯去,让你不得不微微眯起眼。
站在桥中央,就是站在风的通道里。你会感到自己很轻,又很满。所有黏在身上的、属于夏天的燠热和烦闷,属于少年的、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,都被那持续不断的风一丝一缕地抽走了,漂到下游去了。你只是站着,成为一个空的容器,盛着满满当当的、流动的清凉。
那时我常在傍晚去桥上。落日把桥的影子拉得很长,斜斜地印在河面上,随着水波扭动,像一条温柔的巨蟒。风渐渐凉了,水汽也更重。我会看到母亲从桥那头走来,挎着菜篮,篮子里有时露出翠绿的菜叶,有时是半截鲢鱼银白的尾巴。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,她走近了,会说:“风这么大,也不加件衣裳。”
后来我离开故乡,走过许多更大、更雄伟的桥。钢铁的悬索桥,横跨大江,车流轰鸣;霓虹点缀的立交桥,盘绕如光带,指向都市迷乱的夜空。它们恢弘、现代,令人惊叹。我也曾在那些桥上驻足,却再也找不到那种被风穿透的感觉。那些桥上的风是碎的,是慌乱的,夹杂着汽油味、灰尘和无数陌生人匆促的气息。它不再是一条清澈的、有源头的河,而是一片浑浊的、失了方向的海。
我终于在某个疲惫的黄昏明白,我怀念的,或许从来不是桥。
我怀念的,是只有在那座朴素石桥的尺度上,才会遇见的、恰到好处的风。是那风里裹着的,具体的生活的气味——河水的腥,稻苗的青,棒槌声的空响,母亲呼唤时微微的嗔怪。那风是一个界限,把此岸的烟火人间,与彼岸的朦胧远方,轻轻地划分开,又温柔地连接起来。
如今,当我在窒闷的楼宇间感到困顿,我会闭上眼,想象自己又一次站回那座石桥的中央。等着那阵从记忆深处吹来的、无比忠贞的风,再一次,把我灌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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