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在此刻,在依然拥有的无数个“此刻”里,这个靠窗的座位,是我安放在喧嚣世界边缘的一座孤岛。岛很小,只容一人。但在这里,我可以暂时不做那个被时间追赶的人,只做一株安静的植物,依着窗户,缓慢地生长,缓慢地呼吸。
图书馆二楼,西侧,第三个窗户边,有一个属于我的座位。
说“属于我”,或许只是一厢情愿。但它靠窗,窗外是一棵年岁很老的槐树,枝叶堪堪伸到窗沿,晴天筛下一桌晃动的光斑,雨天便聚拢一窗淅沥的绿意。座位是木质的,扶手被磨得温润,靠背的弧度恰好抵住肩胛骨下方一点的位置,不多不少,像一种沉默的懂得。第一次误打误撞坐下,便觉得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。
我的大部分下午,都交付给了这个角落。带来的是课本、习题、一本偶尔偷读的闲书,和一颗总是不那么安静的心。坐下的过程像一个仪式:放下书包,取出水杯,摊开本子,笔筒放在右上角。然后,世界便暂时缩小成这一方桌面。窗外的槐树是忠实的守卫,它将操场的喧闹、远处的车鸣,都过滤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。偶尔有麻雀飞来,在枝桠间短促地跳跃,“啾”的一声,又飞走了,像投进寂静湖面的一粒小石子,涟漪还没漾开,就已平息。
在这里,时间有了可触摸的质地。它不再是墙上钟表里那个冷酷的、匀速滑动的概念,而是随着光影的迁移而变化着。上午,阳光是锐利的,斜斜地切过桌面,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,它们舞动得欢快,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庆典。午后,光变得醇厚、慵懒,缓慢地从书页的这一行爬向另一行,像一只温暖的、透明的手在抚摸文字。等到日头偏西,光线便染上了淡淡的橘色,从槐树的枝叶间费力地挤进来,在桌角堆成一小片柔和的、即将熄灭的火焰。
我与这个座位之间,渐渐生出了无言的默契。它看我演算不出题目时烦躁地转笔,看我读到动人处忽然静止的呼吸,看我因午后的困倦而一下一下点着的头。它收纳我所有的专注与走神,努力与疲惫,却从不评判。有时,我会把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,看外面的世界——槐树叶子绿了又黄,黄了又落,光了枝桠又爆出新芽。四季的轮回,在这扇窗框里,变成了一部循环播放的默片。而窗内的我,仿佛被这循环安慰了:无论外面如何变迁,这个角落的安静是恒常的。
也不是没有旁人偶尔占据这里。那时,我便有些无措,像被夺去了一个熟悉的港湾,只好在别的座位心神不宁地坐下,目光总忍不住瞟向那个方向。直到那人离开,我再次坐回那把椅子,熟悉的触感从脊背传来,方才长长地、无声地舒一口气,仿佛漂泊的小船终于回了坞。
最难忘的是某个冬日的黄昏。雪下得不大,却很绵密,细细的雪花附着在槐树漆黑的枝干上,一点点积起轮廓。室内暖气开得很足,玻璃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。我用手指在上面无意识地划着,凉意透过指尖。忽然就什么也不想做了,只是看着窗外渐渐模糊的、静默的雪景,看着室内灯光在潮湿玻璃上投下的、暖融融的光晕。那一刻,庞大的、未来的压力,细微的、当下的愁绪,都退得很远。我仅仅是一个坐在窗前看雪的人,被一种巨大的安宁包裹着。
我知道,总有一天,我会离开这个座位。它会等待下一个偶然选中它的人,承接另一段青春的体温与叹息。槐树会继续绿了又黄,阳光会继续每日爬过桌面。这个角落的寂静,将与我再无关系。
但在此刻,在依然拥有的无数个“此刻”里,这个靠窗的座位,是我安放在喧嚣世界边缘的一座孤岛。岛很小,只容一人。但在这里,我可以暂时不做那个被时间追赶的人,只做一株安静的植物,依着窗户,缓慢地生长,缓慢地呼吸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