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“二八大杠”早已不知去向，连同那块发白的旧毛巾垫子。但许多个傍晚，当我独自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头，忽然一阵晚风吹来，我总会下意识地侧过脸，仿佛还能看见那个蓝色的、微微鼓胀的背影，还能感受到那硌人的、冰凉的铁质后座，和那阵独一无二的、被父亲骑出来的、家的方向的风。

那辆单车的后座，硌人，冰凉，没有挡泥板，下雨天会溅起一溜泥点子。

它是老式的二八大杠，属于我父亲。三角车架很高，我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跨过横梁。前面的横梁上，曾绑过一个小竹椅，那是我幼年的宝座。后来我长高了，竹椅拆了，我便转移到了后座。后座只是两根细铁条弯成的简易支架，上面铺着一块用旧毛巾缝制的垫子，洗得发白，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。

父亲骑得很稳。他的背很宽，微微前倾，蓝色的旧工作服被风吹得鼓起来，贴在我的脸上，有肥皂和阳光晒过的味道。我侧坐着，双手没地方扶，起初只是紧紧抓住坐垫下的弹簧，后来胆子大了，便偷偷拽住父亲腰侧的衣服。布料在手心里摩挲，是粗糙而温暖的触感。

路是熟悉的。从学校门口的石子路拐出来，经过总是飘着油炸香气的巷口，绕过邮局绿色的门廊，再驶上那条两旁长着高大法国梧桐的柏油路。夏天，梧桐枝叶交织成浓密的拱廊，阳光只能碎碎地漏下来，在路面跳动成金黄色的光斑。车轮碾过落叶，“沙沙”的，是干燥清脆的响。父亲不说话，他只是踩着踏板，链条发出规律而轻微的“嗒嗒”声，像一种安眠的节拍。

而晚风，就在这时候，毫无保留地扑面而来。

那不是静止的风，也不是漫步时遇到的风。那是被速度制造出来的、连续不断的风。它从前方涌来，带着白昼将要褪尽时的微温，混合着沿途的各种气息：刚刚洒过水的街道的土腥气，人家窗口飘出的饭菜香，不知哪里传来的栀子花的甜腻，以及梧桐树本身清苦的叶子味道。风拂过脸颊，掠过耳朵，把头发统统向后吹去，露出光洁的、汗湿的额头。它灌进衬衫的领口和袖口，鼓荡着，把黏在身上的、属于教室的沉闷和疲惫，一丝一缕地抽走。

在那样的风里，世界是流动的画卷。街景向后飞逝，变成模糊的色块。放学的学生们三五成群，走着，笑着，他们的声音被风撕成碎片，传到耳边已不真切。店铺的招牌、橱窗里的模特、蹲在路边打盹的黄狗，都成了迅疾掠过的、无关紧要的背景。只有父亲宽厚的背影，是视线里唯一稳定不动的中心，是这流动世界里唯一的锚点。

我会在风中闭上眼睛。听觉便敏锐起来。风声是主调，呼呼地响，像潮水在耳边涨落。穿插着单车零件细微的摩擦声，父亲偶尔的咳嗽声，远处隐约的市声。有时，我能听到自己心里那些小小的、白天被压下去的念头，在风声的掩护下，悄悄浮起来，又很快被风吹散。烦恼变得很轻，像蒲公英的种子，一吹就远了。

上坡时，父亲会站起来蹬车，身体左右摇摆，车子便也跟着微微晃动。风似乎也吃力了些，变得断续。我能感受到他腿部肌肉的绷紧，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呼吸。那时，我会坐得更直一些，仿佛这样能为他减轻一点重量。到了坡顶，便是最畅快的下坡。父亲松开刹车，单车顺着惯性滑下去，速度陡然加快。风立刻变得猛烈、清凉，带着呼啸，几乎让人无法呼吸。我忍不住张开手臂（当然，只是微微张开，不敢真的松开），像一只笨拙的、试图抓住风的鸟。心脏在胸腔里轻快地跃动，带着一点点刺激的眩晕。那一刻，所有的重量仿佛都消失了，只有风托着你，向前，向下，滑入渐浓的暮色里。

路灯常常在我们驶入最后一段小巷时亮起。昏黄的光，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投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，扭曲着，跳跃着。风也凉了下来，有了夜的湿润。父亲会在这时问一句：“饿不饿？”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。我摇摇头，或者含糊地应一声。家，就在巷子尽头那扇透着灯光的窗户后面。

后来，我学会了骑自己的单车，有了更轻便、更快速的款式。我不再需要坐后座了。我也曾在自己的单车上，试图找回那种晚风的感觉。速度或许更快，风或许更劲，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那风里，没有了那个宽厚的、沉默的、为你破开风阻的背影；没有了那种完全放松的、被承载的安全感；没有了肥皂与阳光混合的、令人安心的气味。

那辆老“二八大杠”早已不知去向，连同那块发白的旧毛巾垫子。但许多个傍晚，当我独自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头，忽然一阵晚风吹来，我总会下意识地侧过脸，仿佛还能看见那个蓝色的、微微鼓胀的背影，还能感受到那硌人的、冰凉的铁质后座，和那阵独一无二的、被父亲骑出来的、家的方向的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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