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,键盘敲击代替了钢笔,删除键比修正带更彻底、更无情。一个“backspace”,错误便消失无踪,连一点白色的疤痕都不会留下。文档永远整洁,修改不留痕迹。效率至高无上。
我的作业本和试卷上,总是同时存在着两种痕迹:蓝色的墨水渍,与白色的修正带。
墨水是鸵鸟牌的,313纯蓝。那种蓝不深,带着一点怯生生的、水彩般的透明感,写在纸上,像是把一小片没有云翳的晴空留在了格子里。我喜欢拧开墨水瓶的感觉,玻璃瓶身凉滑,瓶口有铝制的、带小孔的嘴。挤压橡胶吸管,“咕嘟”一声,墨水被吸上来,在透明的管子里升出一道沉静的蓝。灌进钢笔,笔舌渐渐被浸润,笔尖便有了生命。
书写的过程并不总是顺畅。笔尖偶尔会挑剔纸张的质地,刮出细小的纤维,或者因为角度不对而吝啬出墨,留下一道干涩的、断续的轨迹,像心事说不出口时的哽咽。更常见的是洇染。劣质纸张的纤维疏松,墨水一落上去,便迫不及待地向四周渗透,像一个笨拙的拥抱,把字的边界弄得模糊不清。一个笔画复杂的字,常常会在收尾处积攒一小汪墨,停下笔的瞬间,那墨便“啪”地一下,在纸上洇开一个圆圆的、深蓝色的小太阳。有时是手上不小心蹭到未干的字迹,于是指侧便印上一小片模糊的蓝,像盖了一个私人的、粗心的印章。
这些墨水渍,是我的慌张、我的犹豫、我书写时所有微小失控的见证。它们破坏了纸面的整洁,却让那些文字有了温度,有了此刻的、不可复制的呼吸。
而修正带,是秩序的维护者,是时间的橡皮擦。它长得像一支微型的、扁平的注射器,通体白色,推进的齿轮发出“咔哒、咔哒”的、清脆而冰冷的声音。当蓝色的错误出现——一个错别字,一道算错的算式,一句写下就后悔的话——修正带便出场了。将它抵在错误之上,轻轻一拉,“嘶——”的一声,一道光滑的、不透明的白色薄膜便覆盖上去,将那片错误的蓝彻底掩埋。薄膜迅速干透,变成纸面上一块突兀的、平整的白色补丁,像雪落在错误的原野上,掩埋一切,也冻结一切。
在这块白色的新领土上,可以重新书写。新的蓝字落在白色的修正带上,颜色会显得格外清晰、坚定,但也格外孤立,像一个外来者,与周围那些带着自然洇染痕迹的原始字迹格格不入。修正带用多了,纸面便会斑驳起来,东一块西一块的白色补丁,使页面看起来像生了皮肤病。用力稍大,或者纸张太薄,那白色的薄膜还会边缘翘起,露出下面被遮盖的、错误的幽灵,显得更加狼狈。
我的笔袋里,墨水瓶和修正带总是并排放着。一个负责诞生,一个负责埋葬。一个留下不可逆的、带着生命痕迹的蓝,一个提供可修改的、掩盖一切的白。它们像是我大脑里两个争吵不休的小人:一个冲动、感性,愿意接纳错误与不完美,认为那是过程的必然;一个理智、严苛,追求准确与洁净,不允许任何瑕疵存在。
有时,我会盯着一个被修正带覆盖的地方发呆。我想象下面被掩盖的,究竟是哪个字?是因为笔误把“未来”写成了“末来”,还是因为走神,在数学公式中间写下了某个无关的人名缩写?那被白色薄膜封印的,是一个愚蠢的错误,还是一段来不及展开就已被涂改的心事?修正带掩盖了错误,却也同时创造了一个秘密。一个只有书写者自己知道的、关于“曾经写错”的秘密。
也有修正带用尽的时候。透明的塑料壳里,白色的带子卷到了尽头,露出底部的齿轮。无论怎么用力,也只能拉出徒劳的“咔咔”空响,再也覆盖不了任何错误。那一刻,会感到一种微小的恐慌,仿佛失去了最后的赦免权。于是接下来的书写,必须加倍小心,字字斟酌,因为落笔即成定局,再无回头路。那种谨慎,反而让笔下的字迹变得清晰、庄重起来。
如今,键盘敲击代替了钢笔,删除键比修正带更彻底、更无情。一个“backspace”,错误便消失无踪,连一点白色的疤痕都不会留下。文档永远整洁,修改不留痕迹。效率至高无上。
但我有时,会莫名怀念那瓶313纯蓝墨水,和那只“咔哒”作响的修正带。怀念那种错误与修正都如此具体、如此有质感的时代。蓝色墨水渍,是我曾热烈而笨拙地存在过的证据;白色修正带,是我试图抹去、试图变得完美的努力。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幅并不整洁、却无比真实的青春手稿——一边书写,一边涂改;一边犯错,一边修正;在蓝色的洇染与白色的覆盖之间,跌跌撞撞地,写下那些无法完全被“删除键”抹去的、成长的印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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