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了那一声“刺啦”的疼痛与苏醒。 少了那层沙沙的、仿佛能摸到时光颗粒的噪点。 少了那种通过电流杂音传递出的、一个庞大机构深处，某个小小角落的、真实而脆弱的呼吸。

每天下午五点二十分，准时响起。

起初是“刺啦”一声，短促，尖锐，像用指甲划过生锈的铁皮，宣告着某种笨拙的苏醒。紧接着，是持续几秒的、低沉的电流嗡鸣，仿佛一个庞大的机器在黑暗深处缓缓启动它的肺腑。然后，才会传来音乐——通常是些舒缓的、略带年代感的钢琴曲或轻音乐，音质不算好，总蒙着一层沙沙的、温柔的噪点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，穿过许多阻隔，跋涉而来。

广播站的控制室，据说在行政楼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。我从未见过它的真容，只能通过声音，在脑海里勾勒它的模样：老旧的调音台，按钮磨损了边角；黑色的麦克风架，也许缠着褪色的胶布；一扇狭小的窗户，对着西边，夕阳会在开播前恰好照亮操作台上飞扬的灰尘。而那个播放音乐的人，是男是女？是学生还是老师？他或她是在这电流嗡鸣中享受片刻独处，还是仅仅在执行一项枯燥的任务？这些想象，为那固定的旋律添上了一层神秘的人情味。

我总在那个时候，恰好穿过教学楼与实验楼之间的连接长廊。长廊有巨大的落地窗，西晒的夕阳毫无遮挡地泼洒进来，将一切都镀上浓重的、蜜糖般的金色。光线里，尘埃飞舞得格外欢腾。广播声便从隐藏在墙角的、漆成绿色的方形喇叭里淌出，与这慵懒的光线、浮动的尘埃混合在一起，酿成一种独特的、黄昏校园的氛围。

那电流的杂音，是这氛围不可或缺的部分。它不像CD或耳机里的音乐那样纯净、直接。它是有“介质”的，有“过程”的。你能听到信号传输的摩擦，听到设备老化的喘息，甚至仿佛能听到电流本身在导线中奔流的、隐秘的震颤。这杂音，让音乐不再是抽象的旋律，而成了一件具体的、正在发生的“事件”。它提醒你，这声音并非凭空而来，它诞生于某个房间，经过复杂的线路，最终抵达你的耳膜，带着一路的颠簸与损耗。

音乐本身常常是重复的。一周的曲目似乎变化不大。但奇怪的是，我从不感到厌倦。或许是因为，我倾听的从来不只是音乐。我听的是那“刺啦”的开场，是那稳定的、背景噪音般的嗡鸣，是音乐与杂音缠绕共生的那种奇特质感。这声音像一个恒定的坐标，将一天中这个匆忙转换的时刻——从白天的紧张学习，到傍晚的相对松弛——温柔地标记出来。它不要求你专注欣赏，它只是在那里，填充着光线移动的空白，让独自行走的时光不至于太寂静。

有时，音乐中途会突然插入几句模糊的语音通知，同样裹着厚厚的电流声，字句断续，需要仔细分辨才能听清。那声音通常不带什么感情，只是客观地播报着会议地点变更，或失物招领。但这偶尔的“人声闯入”，却让广播站的形象更加具体了。它背后确实存在着“人”，存在着与我们共享同一作息表的、或许同样疲惫的某个生命。

有一次，音乐放到一半，突然毫无预兆地中断了。电流的嗡鸣还在，但旋律消失了，只剩下那片空洞的、沙沙的背景噪音，持续了足足十几秒。长廊里瞬间变得异常安静，能听到自己鞋底摩擦水磨石地面的声音。我停下脚步，莫名有些紧张，抬头望着那个绿色的喇叭，仿佛它能给出解释。然后，音乐又毫无征兆地接续下去，像是磁带被不小心按了暂停，又匆匆按下播放。那个短暂的空白，像一个意味深长的呼吸停顿，让我忽然意识到，这每日陪伴的背景音，是多么脆弱，依赖于某个开关，某条线路，某个人一刻的注意。

高三最后一个学期，学业愈发沉重。每天傍晚走过长廊，广播依旧准时响起。那熟悉的电流杂音和略显过时的旋律，在备考的巨大压力下，竟产生了一种近乎慰藉的力量。它像一条恒定的、与外界纷扰无关的河流，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流淌。提醒着我，在无穷尽的试卷和排名之外，时间依然在以这种温柔、嘈杂、甚至有些落伍的方式，自顾自地流逝。

离校前的最后一天，我特意在五点二十分走到那条长廊。夕阳依旧辉煌，尘埃依旧在光柱中旋舞。绿色的喇叭沉默着。我等了很久，直到五点四十，它也没有响起。或许广播站也提前进入了假期，或许设备终于彻底老化。没有那声“刺啦”的预告，没有电流的嗡鸣，没有沙沙的音乐。长廊安静得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声，和窗外隐约的蝉鸣。

我有些失落，又有些释然。忽然明白，我依赖的或许从来不是那些音乐，而是那个笨拙的、充满杂音的“响起”本身，是那个被准确标记的黄昏时刻，是那种通过老旧设备传递出的、带着毛边的、有温度的时间感。

如今，许多学校的广播系统早已换成了数字播放，音质清澈无瑕，准时无误，甚至可以手机点歌。但那过于完美流畅的声音，总让我觉得少了点什么。

少了那一声“刺啦”的疼痛与苏醒。
少了那层沙沙的、仿佛能摸到时光颗粒的噪点。
少了那种通过电流杂音传递出的、一个庞大机构深处，某个小小角落的、真实而脆弱的呼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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