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终究都会离开这间教室。老先生的叹息会消失,我们的墨迹会干透,连这栋楼或许都会被翻新,漏缝会被彻底补上。但总有一些东西,就像渗进木头纹理的水渍,是“擦不掉”的。那“嗒、嗒”的雨声,会留在某些午后的记忆里;那混合着墨香与潮气的味道,会定义某个阶段的青春;那种在缓慢侵蚀与刻意书写之间感受到的茫然与悸动,会成为一种永久的印记。
书法教室在实验楼顶层的最西头。那是一间被遗忘的屋子,常年弥漫着陈年墨汁、宣纸和木头装裱框混合的、沉静的气味。除了每周一次的书法课,这里几乎无人踏足。而我与它最深的羁绊,却始于一个雨天,始于屋顶那处小小的、执拗的漏缝。
漏雨的位置,在教室西北角的天花板上。平常毫不起眼,只是一块颜色略深的水渍,形状像一幅破损的、淡褐色的地图。可一旦下雨,尤其是那种连绵的、淅淅沥沥的江南梅雨,它便苏醒了。起初,是极其轻微的“嗒”的一声,间隔很长,在空旷寂静的教室里,清晰得像一颗孤独的心跳。渐渐地,雨势大了,那“嗒、嗒”声便紧密起来,有了节奏,像某个看不见的、忧伤的节拍器。
雨水顺着看不见的缝隙汇聚,最终凝成一滴饱满的、透明的水珠,在天花板那淡褐色的“地图”中心颤巍巍地鼓起,悬垂,拉长,直到自身的重量战胜了表面的张力——“嗒”!精准地落在下方那张闲置的、铺着毛毡的大木案上。案面是深红色的,坚硬,被无数次墨笔挥洒浸染得油润发亮。水滴撞上去,并不四散,而是先凝成一个更小的、颤动的半球体,停顿一瞬,才倏地摊开,化作一片深色的、边缘迅速扩散的圆痕。很快,圆痕的中心又聚起下一滴。
我们的书法课,就在这“嗒、嗒”的伴奏中进行。老先生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,背微微佝偻,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,慢悠悠地讲解逆锋起笔、中锋行笔、回锋收笔。空气里墨香浮动。我们俯身,在米字格上笨拙地临摹颜真卿的敦厚或欧阳询的险峻。手腕酸了,心思飘了,耳朵却不自觉地被那角落的滴水声吸引过去。
那声音有一种奇特的魔力。它不像是干扰,反而像一种古老的、自然的和弦,衬托得室内的墨香与笔尖的沙沙声更为幽静。我的目光常会不由自主地溜向那个角落。看那水滴如何诞生、垂落、绽放,看那案面上深色的圆痕如何叠加深色的圆痕,像时间本身在那里盖下的、一摞摞潮湿的印章。那圆痕从不完全重合,总是稍有偏移,于是案面上便渐渐出现了一片不规则的、由无数深浅不一的湿痕构成的区域,像一片墨色的苔藓,在寂静中缓慢生长。
老先生似乎从不介意这漏雨。他甚至有时会停下讲解,侧耳听一会儿那滴水声,混浊的眼睛望着水渍斑驳的天花板,仿佛在聆听一段只有他懂的旋律。然后,他会轻轻叹口气,那叹息轻得几乎被滴水声吞没,继续运笔示范。在他苍老而稳健的笔触里,在那连绵不断的“屋漏痕”般的线条质感中,我似乎朦朦胧胧地感到,这头顶真实的“屋漏痕”,与笔下追求的“屋漏痕”,存在着某种遥远的、苦涩的呼应。一个是被动承受的、时间的侵蚀;一个是主动追求的、艺术的境界。两者在这漏雨的教室里,荒诞而又和谐地共存。
课后,我有时会留下来,帮老先生收拾。他会用一块干布,仔细擦拭案面上的水痕。布拂过,湿痕变淡,但水渍渗入木纹的深处,留下了无法完全抹去的、颜色更深的印记。“擦不掉的,”他曾自言自语似地说,“木头记住了。”
雨停的时候,漏缝便重归沉默。但那“嗒、嗒”声,却仿佛还残留在耳朵里,滞留在教室凝滞的空气中。案面上的湿痕慢慢变干,颜色由深褐转为暗淡,最后只剩下一些微微凹凸不平的纹理,需要用手仔细抚摸才能察觉。可下一次雨来,它又会再次显现,仿佛那些记忆只是沉睡,从未离开。
最后一个梅雨季的书法课,雨下得格外大。漏缝的水流成了细线,不再是滴落,而是连续不断地淌下,在案边积起一小滩水。老先生没有上课,只是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前,看雨。我们则自己练习。教室里异常安静,只有笔在纸上的沙沙声,和那绵延不绝的、细密的水流声。那声音不再清脆,而是带着一种绵软的、固执的哀愁。
我写的是“永”字八法。写到那关键的一“捺”,笔尖忽然顿住。我抬起头,望向那处漏缝。水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。就在那一刻,我忽然感到,这间漏雨的教室,这个垂暮的老人,这些被水渍反复浸染的木头,还有我们这些即将各奔东西的学生,都被某种东西联系在了一起。那不仅仅是雨水,那是一种更缓慢、更无形、却也更不可抗拒的流逝——时光的漏隙。
我们终究都会离开这间教室。老先生的叹息会消失,我们的墨迹会干透,连这栋楼或许都会被翻新,漏缝会被彻底补上。但总有一些东西,就像渗进木头纹理的水渍,是“擦不掉”的。那“嗒、嗒”的雨声,会留在某些午后的记忆里;那混合着墨香与潮气的味道,会定义某个阶段的青春;那种在缓慢侵蚀与刻意书写之间感受到的茫然与悸动,会成为一种永久的印记。
毕业前夕,我独自去了一趟书法教室。天气晴好,漏缝处只有那块熟悉的、淡褐色的地图。我走到那张大木案边,伸出手指,轻轻抚摸那些几乎看不见的、凹凸的纹理。然后,我对着那片曾经不断被水滴叩击的、油润发亮的深红案面,极轻、极认真地说了一声:
“嗒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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