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起身离开,走出很远,又忍不住回头。操场空旷,旗杆挺立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但我知道,在某个被太阳偏爱的角度,那道锋利而沉默的影子依然会出现,切割大地,标记光阴。它会继续它的存在,而我,将带着曾被它度量过、也被它安慰过的记忆,走入没有固定旗杆与影子的、广阔而复杂的人生。

操场的主席台前,立着一根极高的、不锈钢旗杆。它在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,光洁的表面上飞速滑过流云的影子,只有在每周一的清晨,才会被赋予庄重的意义,成为众人目光汇聚的顶点。
但我与它最深的联系,却发生在无人注视的正午,或者放学后空旷的黄昏。那时,阳光以最倾斜的角度,将旗杆修长的、笔直的影子,从水泥基座开始,一路向西,拉成一道锋利而沉默的黑线,长长地印在空旷的红色跑道上。那影子是如此之黑,与周围被阳光照得发白的跑道界限分明,像用最浓的墨,在炽热的大地上画下的一道无法逾越的界河。
我常常故意去“踩”那道影子。从它靠近旗杆的、粗壮而实在的根部开始,一步一步,沿着它逐渐变细、最终消失在远方热气蒸腾中的尖端走去。鞋子踩在影子上,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,脚下依旧是塑胶跑道被晒软后微微发粘的触感。但视觉上,却有一种奇异的“跨越”。我的影子,一个矮小、模糊、随着我动作而变幻形状的深灰色存在,不断地与地上那道恒定、清晰、威严的黑色直线交汇、重叠,然后分离。我的动态的、私人的影子,短暂地“侵入”了那道静止的、公共的影子,像一滴水落入一条墨线,激不起任何涟漪,便被吞没,被覆盖,被忽略。
走到影子的尽头,我会回过头看。我的身影已被拉得很长,孤零零地印在空无一人的跑道上,而旗杆的影子依然在那里,坚定地指向与我相反的方向。我,和我的影子,不过是它漫长存在中,一个偶然经过、微不足道的瞬间。
更多的时候,我什么都不做,只是坐在旗杆水泥基座的阴凉里,背靠着被晒得微烫的不锈钢柱身。那阴凉是旗杆自身投下的,窄窄的一小条,只够遮蔽半身。一半身体在凉爽的影子里,另一半却暴露在炽烈的阳光下,冰火两重天。坐在这里,视线与那道长长的影子平行。看它如何切割操场,将红色的跑道一分为二;看几只麻雀跳着穿过它,小小的身影在跨过那道黑线时,会有一瞬间颜色仿佛加深了;看风吹过,远处杨树的影子在地上晃动,而旗杆的影子却纹丝不动,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了。
这道影子,是一个绝对的标准。它因太阳的位置而移动,因地球的自转而缓慢旋转,遵循着宇宙间最古老、最精确的法则。它不关心脚下操场上发生的任何事:体育课的哨声、运动会的呐喊、情侣间隐秘的牵手、或者像我这样一个人的独坐与发呆。它只是存在,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几何方式,标记着光与暗的分野,标记着时间的流逝。
在那段被各种不确定感包围的年纪——不确定的分数,不确定的未来,不确定的人际关系——这道确定不移的、每日准时出现又准时消失的影子,竟给了我一种奇怪的安慰。它让我感到,在这纷乱变动的一切之下,总还有一些东西是恒常的,是遵循着简单而庄严的规律的。我的烦恼、我的喜悦、我的存在与不存在,对于这根旗杆和它的影子而言,毫无意义。这种“毫无意义”本身,反而成了一种解脱。它把我从自我中心的、被放大过的悲欢中拉出来,放置到一个更宏大、更冷漠,也因此更宁静的坐标系里。
有时,我会想,这影子在无数个我不在的正午或黄昏,是否也这样存在着?它是否记得,曾有无数个像我一样年轻的身体,短暂地倚靠过这根旗杆,将自己的影子与它的重叠?那些身影,如今又散落在了天涯何处?影子不说话,它只是每日重复着同样的轨迹,像一位沉默的编年史家,用光的笔,在操场上书写着只有它自己能读懂的、关于逝去与循环的日记。
毕业前最后一个晴朗的下午,我又去了一次。坐在那片熟悉的、狭窄的阴凉里。旗杆的影子比记忆中更长了,几乎要碰到远处的围墙。我伸出手,让自己的影子去触摸地上那道笔直的黑线。指尖的影子与旗杆的影子相接,在滚烫的地面上,形成一个短暂而脆弱的“连接”。
夕阳西沉,影子被越拉越长,颜色也越来越淡,最终融入暮色,与整个大地的阴影合为一体,再也分辨不出。旗杆本身,在渐暗的天光中,只剩下一根指向深蓝色天空的、纤细的银灰色直线。
我起身离开,走出很远,又忍不住回头。操场空旷,旗杆挺立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但我知道,在某个被太阳偏爱的角度,那道锋利而沉默的影子依然会出现,切割大地,标记光阴。它会继续它的存在,而我,将带着曾被它度量过、也被它安慰过的记忆,走入没有固定旗杆与影子的、广阔而复杂的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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