盆里只剩下一汪清水,映着碎碎的、晃动的天光。该下去了。但我又站了一会儿,看我的“云”在风里舒展。它们很快就会变得干燥、轻盈,失去此刻这种湿润的、坠垂的生命力,重新变成一件件寻常的衣服。

水房在走廊尽头。洗衣机的轰鸣像一头被关住的野兽,低低地吼着。我把最后一件白衬衫从滚筒里揪出来,湿漉漉的,沉得像一团坠落的云。塑料盆边沿滴着水,在水泥地上走出一条断续的、深色的路。
天台上没有别人。正午刚过,阳光还很慷慨,甚至有些霸道。我踮起脚尖,把衣架挂上那根被晒得微微发烫的铁丝。铁丝横贯整个天台,绷得很直,在风里发出极细微的、金属的颤音。一排湿衣服挂上去,滴滴答答,立刻在地上画出各种形状的、不断缩小又消失的地图。
风是从南边来的,带着一点远处草坪刚割过的青涩气味。衬衫的袖管被风灌满,鼓起来,又瘪下去,发出“啪嗒、啪嗒”的声响,像迟缓的翅膀。水珠坠落,在阳光里划出转瞬即逝的银线。我靠在锈蚀的水塔阴影里,看这一排由我制造出来的、摇晃的旗帜。
这一刻,时间被拧干了。没有要交的作业,没有要记的笔记,只有风和阳光,在耐心地执行它们古老的工作。楼下的篮球场传来断续的拍球声和呼喊,但隔了六层楼的高度,听起来像另一个星球传来的模糊电波。这里只有我,和这些逐渐变轻的、滴着水的布片。
记得小时候,外婆家的晒谷场。竹竿上晾着的不仅是衣服,还有被褥、咸菜、以及整个漫长午后蓬松的倦意。那时的阳光是有重量的,能把棉絮晒出好闻的、类似谷物的焦香。我躲在垂下来的床单后面,床单被风掀起一角,世界就变成一片晃动的、带着洗衣粉柠檬味的蓝。
铁丝轻轻晃着。影子在地上缓慢移动,从我的脚边,爬到了膝盖。衬衫的轮廓变得清晰、挺括,水分正被一点点抽走,交给风和光。这个过程安静得近乎神圣。我只是个发起者,之后的一切,都交给了更大的法则。
盆里只剩下一汪清水,映着碎碎的、晃动的天光。该下去了。但我又站了一会儿,看我的“云”在风里舒展。它们很快就会变得干燥、轻盈,失去此刻这种湿润的、坠垂的生命力,重新变成一件件寻常的衣服。
我端起空盆,金属门把手被晒得烫手。推开门的瞬间,楼道里阴凉的、略带霉味的空气涌出来。我没有立刻进去,回头最后看了一眼。那一排衣物还在不知疲倦地摇晃,在巨大的、静止的蓝天背景下,像是唯一在动的东西,也像是唯一在呼吸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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