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我知道,在往后许多个感到逼仄或疲惫的时刻,我会想起那座红砖水塔,和塔顶那些御风而立的鸽子。它们提醒我,即使在最局促的环境里(比如一座废弃水塔),即使面对最无常的天气,生命依然可以找到一种方式,保持从容,保持盘旋,并在最高的地方,建立起一个只属于飞翔者的、小而坚固的王国。

宿舍楼的天台是禁止学生上去的,锈蚀的铁门和严厉的告示确保着这一点。但水塔例外。
那是一座老式的圆柱形水塔,红砖砌成,矗立在宿舍楼平顶的中央,像一个沉默的巨人。通往塔顶的,是一段嵌在外墙上的、近乎垂直的铁梯,锈迹斑斑,踏板窄小,看着就令人生畏。据说,只有负责检修的工人才会偶尔爬上去。而那里,是鸽子的国度。
我第一次发现它们,是在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。从六楼走廊尽头的窗户望出去,视线恰好与塔顶的平台平行。起初只是几个灰白相间的小点,在塔顶边缘踱步。后来看得多了,才渐渐看清它们的模样。鸽子数量不少,总有十几二十只,大多是普通的灰鸽,羽色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,颈部的羽毛变幻着紫绿色的虹彩。它们似乎把那里当成了永久的家。
塔顶平台毫无遮挡,风总是很大。鸽子们却安之若素。它们有的静静站着,缩着脖子,像一个个沉思的哲学家,任凭风吹乱胸前的羽毛;有的则忙碌地来回踱步,小脑袋一点一点,啄食着平台缝隙里或许存在的、看不见的食物;还有的,会忽然毫无征兆地振翅起飞,不是远走高飞,而是绕着水塔盘旋,划出几个优美的圆弧,然后又精准地落回原处,仿佛那盘旋只是为了确认领土,或者,只是为了享受一下飞翔本身。
最动人的是它们起飞和降落的那一刻。起飞前,总会有一瞬极其短暂的静止,身体微微下蹲,仿佛在积蓄力量,又仿佛在最后确认方向。然后,“呼啦”一声,翅膀完全展开,拍击空气的声音结实而有力,身体便轻盈地脱离了红砖的平台,融入蓝天。而降落时,它们会先在空中调整姿势,双翅向后上方扬起,像两片突然张开的降落伞,减缓速度,同时双爪向前伸出,在接触到平台的瞬间,身体会有一个微微的、向前的缓冲,然后迅速收拢翅膀,恢复成那个悠闲踱步的模样。整个过程流畅、精准,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。
我常常在傍晚,躲在窗户后面,看它们。看夕阳如何把塔顶染成金红色,看鸽子们如何在暖光里变成一个个镶着金边的剪影。看它们聚在一起,又散开,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种亲昵又独立的距离。那是与我所在的、拥挤嘈杂的宿舍楼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。一个在高处,在风里,只有翅膀拍打声和偶尔“咕咕”低语的世界。那里没有月考,没有排名,没有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,只有生存与飞翔这样最基本、最纯粹的事。
我羡慕它们。羡慕它们拥有那个至高的、无人打扰的视角。羡慕它们能轻易地离开地面,从空中俯瞰我们这些被囚禁在方格子里的人。羡慕它们只需要一片平台,一阵风,就能心满意足。
有一次,台风前夕,天色晦暗,大风呼啸。我担心它们,又跑到窗边看。塔顶的风势显然更猛,可以看到鸽子们紧紧挨在一起,背对着风来的方向,羽毛被吹得蓬乱不堪。但它们没有飞走,只是顽强地钉在那片小小的平台上,随着强风微微晃动身体,像水草在激流中坚守根基。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那水塔对它们而言,或许不仅仅是栖身之所,更是唯一的、必须誓死捍卫的领土。它们的整个世界,就在那直径不过数米的圆形平台之上。
后来,我从毕业的学长那里听说,水塔几年前曾彻底清洗维修过,当时工人们赶走了所有鸽子,封住了它们筑巢的缝隙。但没过多久,鸽子们又回来了。它们 somehow 找到了办法,重新占据了那里。这个故事让我莫名感动。那是一种无声的、固执的回归,一种对“家”的辨认与坚守,超越了人类的驱赶与改造。
毕业离校那天,行李已经搬空。我最后一次穿过那条走廊,下意识地望向那扇窗。水塔依旧矗立,在夏日的骄阳下沉默着。塔顶平台上,几只鸽子正在踱步,另两只在低空盘旋。一切如常。
我没有像幻想过的那样,去爬那架铁梯,去亲近它们。我知道,我和它们之间,必须隔着这段距离。我的注视,是我的事;它们的生活,是它们的事。我们共享同一片天空,却活在截然不同的维度。
但我知道,在往后许多个感到逼仄或疲惫的时刻,我会想起那座红砖水塔,和塔顶那些御风而立的鸽子。它们提醒我,即使在最局促的环境里(比如一座废弃水塔),即使面对最无常的天气,生命依然可以找到一种方式,保持从容,保持盘旋,并在最高的地方,建立起一个只属于飞翔者的、小而坚固的王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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