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慢慢走回宿舍。耳畔似乎还有电影配乐的残响,眼前却只有路灯下自己拉长的、孤单的影子。那种感觉非常奇特,仿佛灵魂的一部分,被遗留在了那束骤然熄灭的光里,遗留在了那片迅速空寂的操场中央。
操场东头,那面刷着粗糙白灰的墙壁,就是我们的银幕。
放电影的日子是不定期的,像某种隐秘的节庆。消息总在傍晚时分,随着炊烟般的低语传开。于是,晚饭后的操场便与往日不同。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克制的骚动,脚步声比平时密集,却又都朝着同一个方向。人们从宿舍楼、从教学楼、从家属区涌出来,手里拎着各式各样的小凳、马扎,或者干脆夹着几本厚厚的书——既当座位,也预备着万一电影无聊,便就着场边路灯的微光看上几页。
天色尚未完全黑透,是一种沉静的、鸭蛋青的颜色。那面白墙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巨大、空白,像一个等待被填满的梦。放映员——通常是总务科一位沉默寡言的老校工——在墙前架起机器,调试镜头。一束淡黄的光柱投射出去,在墙壁上形成一个晃动的、边缘模糊的亮斑。光柱里,亿万灰尘在疯狂舞蹈。调试时,偶尔会闪过几个上下颠倒的、滑稽的人影,或是一行测试用的字,引起孩子们一阵兴奋的哄笑。
天色终于暗到可以开始。操场上的嘈杂声浪,在放映机“嗒嗒”的走片声中,像退潮般迅速低伏下去。光柱变得锐利、洁白,故事开始了。放映的内容很杂,有时是黑白的战争老片,枪炮声在简陋的音箱里炸开;有时是戏曲片,咿咿呀呀的唱腔回荡在空旷的操场;偶尔也有新一些的武打片或生活片。我们并不挑剔,有影像在动,有声音在响,这就构成了一个与课本和习题全然不同的夜晚。
但我记忆最深的,从来不是电影的内容。
而是散场。
通常是九点半,或者十点。片尾的字幕开始滚动,伴奏的音乐响起,往往是一首激昂的进行曲或抒情的民歌。这时,人群便开始松动。有人已经站起身,伸着懒腰,活动坐麻了的腿脚。小凳碰撞发出“噼啪”的声响,低语声像水泡般从各个角落冒出来。放映机的那束光,依旧执着地照着银幕,照亮那些飞速上移的、无人再细看的演职员名字。
我总喜欢留到最后,看那束光。
当操场上的大部分人都已转身离去,汇成几股嘈杂的人流,涌向各自的宿舍楼时,那面巨大的白墙前,便迅速空寂下来。只剩下寥寥几个如我一样的滞留者,以及散落一地的废纸、瓜子壳,还有几个被遗忘的、歪倒的小马扎。放映员开始收拾机器,光柱却还亮着,此刻,它不再承载任何故事,只是一束纯粹的光,笔直地、孤独地打在空白的墙壁上。
墙壁被照得雪亮,粗糙的颗粒和细微的裂缝都清晰可见。光柱的边缘,因为没有了影像的干扰,显出一种毛茸茸的质感。你可以看到空气里的微尘,在光中翻滚、沉浮,比电影开场时更加肆无忌惮。那束光,此刻像一座寂静的、由灰尘构筑的宫殿。
声音的层次也变得丰富起来。远处散去的人声,变成模糊的、温暖的背景噪音,像远方的海。近处,是放映机即将停止转动的、迟缓的“嗒嗒”声,胶卷盒空转的沙沙声,老校工收拾三脚架时金属轻微的碰撞声。还有晚风拂过操场边杨树叶子,“哗啦啦”的声响,此刻才清晰地浮现出来。刚才被电影音效掩盖的夏虫鸣叫,也从草丛里、从墙角根,怯生生地重新响起,汇成一片细碎而永恒的合唱。
那束光,成了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。一端是刚刚结束的、由他人讲述的、浓缩的悲欢离合;另一端,是重新浮现的、真实的、荒凉的夜晚。我们被这光短暂地留在桥的中央,身上还带着故事的余温,眼睛却已看到了散场后的虚空。
最后,老校工会“啪”地一声关上某个开关。那束光,毫无预兆地,熄灭了。
不是缓缓暗下去,而是瞬间被掐断。像一声干脆的、不容置疑的句号。
眼前骤然一黑。视网膜上还残留着光亮的残影,但真实的黑暗已如潮水般淹没了墙壁、操场和还未走远的我们。需要好几秒,眼睛才能重新适应,借着远处路灯的微光,勉强看清物体的轮廓。那面白墙,重新隐入黑暗,变得平凡、沉默,仿佛刚才两个小时的悲欢与光芒,从未存在过。
人群散尽后的操场,空旷得惊人。风毫无阻隔地穿过,带着夜露的凉意。刚才还坐满了人的地方,只剩下虚无。热闹是集体的,散场后的寂静,却要每个人独自吞咽。
我慢慢走回宿舍。耳畔似乎还有电影配乐的残响,眼前却只有路灯下自己拉长的、孤单的影子。那种感觉非常奇特,仿佛灵魂的一部分,被遗留在了那束骤然熄灭的光里,遗留在了那片迅速空寂的操场中央。
后来,有了更先进的投影设备,电影可以在室内礼堂播放,清晰,明亮,风雨无阻。但我总怀念操场上那面白墙,怀念那束在散场后、徒劳地照亮着空白墙壁的、孤独的光。它让我过早地体味到一种滋味:所有盛大的聚集终将散去,所有投射在他人故事里的悲喜终将收回,最终,你要面对的,是那束光熄灭后,无边无际的、属于自己的黑夜,和黑夜中,重新响起的、细微却真实的虫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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