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,我已记不清显微镜下洋葱表皮细胞的准确结构,也背不出蛙类血液循环的完整路径。但我总记得那个角落,记得那缸灰尘,记得那个白色的贝壳。在记忆里,它甚至比那些被清晰教授的知识更加清晰,更加顽固。
生物教室的角落,窗台下方,有一个落满灰尘的鱼缸。
它不在任何教学计划里,也不是正式的教具。它只是在那里,像一个被遗忘的句号,凝固在充满福尔马林气味和标本模型的世界边缘。鱼缸不大,长方形,玻璃因常年未擦拭而显得浑浊,蒙着一层均匀的、柔软的灰。缸底铺着薄薄一层早已褪成灰白色的细沙,沙上散落着几枚颜色黯淡的、塑料做的假水草,叶片僵直,姿态凝固在一种不自然的弯曲里。没有水泵,没有灯光,没有氧气泵细微的嗡鸣。它只是一具透明的空壳,盛着一缸停滞的、仿佛也沾了灰尘的空气。
我第一次注意到它,是在某个等待实验开始的无聊间隙。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,恰好照亮了那个角落。光线穿透浑浊的玻璃,在缸底的灰白沙砾上投下一块模糊的、昏黄的光斑。就在那光斑的边缘,我看到了那个贝壳。一个普通的、扇贝形状的白色贝壳,边缘有些许磨损,同样覆盖着灰尘,静静地躺在假水草的阴影里。不知道为什么,这个贝壳让我心头微微一颤。它和那些塑料水草不同,它是真实的,曾属于某个生命,曾浸润在真实的海水里。如今,它却困在这个虚假的、干燥的微型水域里,与尘埃为伴。
从那以后,每次去生物教室,我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角落。鱼缸似乎永远保持着原样。灰尘均匀地覆盖,仿佛时间在那里停止了流动,或者是以一种极其缓慢、只属于灰尘的速度在沉积。它和教室里那些被精心浸泡、被清晰标注的标本形成了残酷的对比。那些标本是“知识”,是“被研究”的对象,它们的存在有着明确的目的。而这个鱼缸,什么也不是。它没有意义,它只是“存在”本身,一种被遗弃的、沉默的存在。
我有时会想,它最初为何会出现在这里?也许某位热爱生活的生物老师,曾试图带来一点生机,在里面养过几条金鱼,点缀过几缕鲜绿的水藻。金鱼或许曾在浑浊的水里缓慢游动,嘴巴一张一合,吞吐着寂寞的气泡。然后,也许是忘记了换水,也许是假期来临,鱼儿死了,水被倒掉,藻类枯干。再然后,连清理它的心思也消失了。它就被留在那里,成为一桩未完成的心愿的墓碑,一个关于“生机”如何悄然转化为“尘封”的微小例证。
更多时候,我只是静静地与它对望。在解剖青蛙或观察细胞切片的间隙,在浓烈化学气味的包围中,那个落灰的鱼缸是我的眼睛可以栖息的地方。它不要求我理解,不要求我记忆,它只是提供一片空白,一片由灰尘和寂静构成的空白。看着它,我能从显微镜下那个被染成紫红色的、过于清晰的微观世界,从解剖盘里那个被固定和打开的、失去生命的躯体旁,暂时逃离出来。逃向一种中性的、无生命的、因而也无比平静的“物”的状态。
有一回,我趁着课间无人,悄悄走过去,用手指在玻璃表面的灰尘上,划了一道。指尖传来细微的颗粒感,一道清晰的痕迹显露出来,露出底下稍许明亮的玻璃。透过这道痕迹,我得以稍稍看清一点缸内的景象:假水草更显破败,那个白色贝壳在近距离看,显得更大,也更孤独。我划下的那道痕,像一个笨拙的、试图沟通的讯号,但很快,新的灰尘又会落下,将它覆盖,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。
它让我想起一些别的东西。想起家里书架顶层那些再也不会翻开的旧书,想起童年某个被遗忘在床底的、缺了零件的玩具,想起自己日记本里那些写了开头便再无下文的句子。它们都曾是某种“活过”或“试图活过”的证明,最终却都滑向了这种静止的、被尘埃安抚的遗忘。这个鱼缸,是所有未完成之物、被遗弃之物的一个缩影,一个安放在生物教室角落的、关于“终结”的静物写生。
毕业前最后一次去生物教室,是为了归还实验服。我特意绕到那个角落。鱼缸还在,灰尘似乎更厚了。午后的阳光没有照到它,它完全沉浸在阴影里,只是一个模糊的、长方形的轮廓。我站了一会儿,忽然觉得,或许这样也好。就让灰尘厚厚地覆盖它吧,覆盖那个贝壳,覆盖那些假水草,覆盖曾经可能有过的一点点、关于水的念想。彻底的尘封,也是一种完整的形态,一种不再需要解释、也不再会变化的安宁。
我没有再去划那道玻璃。我转身离开了。
如今,我已记不清显微镜下洋葱表皮细胞的准确结构,也背不出蛙类血液循环的完整路径。但我总记得那个角落,记得那缸灰尘,记得那个白色的贝壳。在记忆里,它甚至比那些被清晰教授的知识更加清晰,更加顽固。
它教会我的,或许正是一种与“遗忘”和“无意义”平静相处的能力。在充满目的和效率的世界里,允许一些事物只是存在,只是落灰,只是作为一个安静的、不被理解的角落。就像在生命的盛大的、有时过于喧嚣的生物课里,保留一个只属于自己的、落满灰尘的鱼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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