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,校园再没有停过那么久的电。即便偶尔跳闸,也会在几分钟内恢复。那晚的黑暗,成了一个偶然的、不可复制的奇迹。但我常常在过于明亮的白炽灯下,在过于喧嚣的课间,怀念那一片突然降临的、包容一切的黑暗。它让我知道,光并非生活的唯一状态;在光的间歇里,有些东西,会悄然浮现,然后被光重新掩盖,却永远留在记忆的暗处,微微发亮。

那场断电来得毫无征兆。
晚自习第二节课,头顶的日光灯管先是神经质地“嗡嗡”骤响,光线剧烈地明灭闪烁了几下,像垂死者最后的喘息。紧接着,“啪”地一声,干脆利落,整个教室,不,整栋教学楼,瞬间沉入一片原始的、浓稠的黑暗。
起初是绝对的静。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,压抑的咳嗽声,椅子轻微的挪动声,全部消失了。黑暗似乎有吸音的特性,将一切琐碎的声响都吞没了。但这寂静只维持了心跳的几拍,便被另一种声音取代——那是几百人同时发出的、低低的、混杂着惊讶、兴奋与某种莫名释放感的“嗡”的一声。那声音从楼下传来,从走廊传来,最终涌入我们这间教室,在四壁间回荡、放大,变成一种温暖的、骚动的背景音。
老师试图维持秩序,但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失去了白日的权威,显得有些单薄和遥远。“大家安静,坐在原位,不要走动……”话音未落,不知哪个角落,率先亮起了一小团光。是手机屏幕的光,冷白的,方正的,像一小块从现实世界剥落下来的电子残片。紧接着,第二块,第三块……星星点点的光芒次第亮起,在黑暗中浮沉,照亮一张张年轻的、在微光里显得有些陌生的脸。那些光主要集中在下巴附近,将面容映照得有些诡谲,却又奇异地亲切。
没有人真正在“用”手机。我们只是握着它,让那一点光存在,仿佛它是我们在突然降临的黑暗海洋中,唯一能抓住的、不会沉没的浮木。借由这点光,我们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彼此,交换着无声的眼神和嘴角克制的笑意。平日被日光灯照得无所遁形的课桌、墙壁、黑板报,此刻都退入深邃的阴影,轮廓变得柔和,边界开始模糊。教室的空间感被彻底改变,它似乎膨胀了,又似乎缩小了,成了一个被微光点缀的、神秘的洞穴。
然后,有人开始低声说话。起初是窃窃私语,试探性的。很快,交谈声便像解冻的溪流,渐渐活泼起来。话题漫无边际,从“会不会是保险丝烧了”到“明天早操会不会取消”,从刚才那道没解出的数学题,到某个遥远的、与课业无关的八卦。声音压得很低,但在寂静的烘托下,每一个音节都异常清晰,带着温度,带着气息。平日课间那些喧哗,在此刻听来都显得浮躁;只有这黑暗中的低语,才像真正的交谈。
我关掉了自己的手机光,让自己彻底浸入黑暗。眼睛渐渐适应,反而能看见更多。窗外,没有灯光的校园像一片沉寂的荒野,远处城市的霓虹在天际涂抹出一片朦胧的、紫红色的光晕,那是另一个与我们此刻绝缘的世界。月光极其清淡,几乎无法照亮什么,只是让近处树木的轮廓,变成贴在深蓝夜幕上的、剪纸般薄而锋利的黑影。
鼻子变得异常灵敏。我闻到空气中浮动的、复杂的味道:纸张油墨味、木头桌椅被体温烘焙后的微暖、前排女生头发上隐约的苹果香气、还有从窗外渗入的、夜晚植物清冽的呼吸。这些平日里被视觉忽略的气味,在黑暗中纷纷苏醒,变得具体而鲜明。
时间感也错乱了。没有日光灯恒定不变的照耀,没有墙上钟表指针的切割,时间仿佛变成了某种黏稠的、可以触摸的流体,缓慢地在我们周围流淌。五分钟像一刻钟,一刻钟又像一瞬间。我们被悬置在这个意外的、非计划的空隙里,从“学习”这个永恒的主题中,获得了短暂的、被赦免的喘息。
不知是谁,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。没有歌词,只是旋律,悠扬而略带感伤,像一阵穿过空旷山谷的风。哼唱声很轻,却奇迹般地压过了所有的低语。大家渐渐安静下来,侧耳倾听。接着,另一个声音加入进来,然后是第三个……没有指挥,没有排演,一段简单的副歌,就这样在黑暗的教室里,被几十个轻轻的气声,编织成一片温暖的、摇曳的和声。那声音不响亮,却仿佛有着实体,在桌椅间、在微光里,缓缓流动,抚摸着每一寸被习题磨得粗糙的神经。
后勤师傅的脚步声和手电筒光柱从走廊尽头扫来时,和声戛然而止,像一群受惊的鸟骤然收声。灯光恢复的瞬间,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。日光灯管“嗡嗡”地重新镇响,惨白的光芒倾泻而下,瞬间将一切都打回原形——清晰的课桌,斑驳的黑板,同桌脸上细微的青春痘,还有摊开的、密密麻麻的习题册。刚才那片充满低语、微光与和声的温柔黑暗,被驱散得干干净净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大家愣了几秒,然后几乎同时,发出一阵夹杂着失望与如释重负的、轻轻的叹息。老师咳嗽一声,敲了敲讲台:“好了,继续自习。”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声音再度响起,迅速填满了每一寸空气。秩序回归,效率至上。
但我久久没有动笔。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手机外壳冰凉的触感,鼻腔里还萦绕着黑暗中被放大的复杂气味,耳朵里还回荡着那短暂而美妙的、众人的和声。那断电的二十分钟,像时间这条绷紧的绳索上,一个突然出现的、柔软的绳结。我们在那绳结里跌坐了片刻,看见了星光,听见了彼此,也触摸到了另一种可能的生活质地——不那么明亮,不那么高效,却充满了温度、气味与偶然的、人间的共鸣。
后来,校园再没有停过那么久的电。即便偶尔跳闸,也会在几分钟内恢复。那晚的黑暗,成了一个偶然的、不可复制的奇迹。但我常常在过于明亮的白炽灯下,在过于喧嚣的课间,怀念那一片突然降临的、包容一切的黑暗。它让我知道,光并非生活的唯一状态;在光的间歇里,有些东西,会悄然浮现,然后被光重新掩盖,却永远留在记忆的暗处,微微发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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