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怀念那个红砖锅炉房。怀念它的轰鸣,它的气味,它那毫不掩饰的、粗糙的付出。它让我在年少时便朦胧地懂得,所有轻盈的、形而上的事物之下,都踩着一个沉重而灼热的现实基座。而那根烟囱里冒出的,也不仅仅是烟,是一个时代笨拙而忠诚的喘息,是一首关于“奉献”与“支撑”的、无人吟诵的工业诗篇。

校园的西北角,有一栋低矮的、红砖砌成的平房,墙上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茎秆,像无数褐色的血管。那是锅炉房。除了冬季,它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,门窗紧闭,一副与世无争的沉睡模样。可一旦北风开始呼啸,第一场霜降落在草坪上,它便苏醒了。
苏醒是有声音的。先是某种沉重的、闷哑的“哐当”声,仿佛巨兽在巢穴深处翻身,铁器与铁器碰撞。接着,鼓风机低吼起来,那声音持续、稳定,带着一种工业特有的、不容置疑的力量感,像这片文雅校园里一个粗鲁而诚实的心跳。最后,才是烟囱——那根高高矗立的、刷着红白相间警示色的铁皮烟囱——开始吐出烟。起初是淡淡的、试探性的白烟,很快便转为浓重的、翻滚的灰白色烟柱,笔直地升上寒冷的天空,然后被风撕扯、拉长,消散在铅灰色的云层里。
我们几乎不去那里。那地方与教室、图书馆、实验室所代表的“知识”与“精神”世界格格不入。它属于另一种更基础、更物质的秩序:热量、蒸汽、管道、煤炭(后来改成了天然气)。但它的存在,却以一种无比具体的方式,渗透进我们冬天的每一个角落。
清晨,挣扎着离开尚存余温的被窝,打着寒颤拧开盥洗室的水龙头,流出的水是温热的。那温度,并非来自太阳,而是来自那栋红砖房彻夜的燃烧。走进食堂,手里捧着的豆浆粥饭是滚烫的;晚自习时,坐进被暖气片烘得微微发烫的座椅;甚至走在连接教学楼的封闭走廊里,脚下踩着的,也是通过地下管道输送而来的、令人脚底发胀的暖意。这一切舒适的、理所当然的温暖,源头都在那里,在那个发出低吼、喷吐浓烟的角落。
有一次,我因为物理兴趣小组的课题(关于热传导),得到许可,在司炉师傅的带领下,进入了那座“禁地”。推开厚重的铁门,热浪混杂着煤灰(尽管已改用燃气,但那股味道似乎已渗入砖缝)和机油的气味扑面而来,干燥、浓烈,带着一种纯粹的、能量的味道。室内光线昏暗,巨大的锅炉像一头蹲伏的、漆黑的钢铁巨兽,表面有些部位被保温材料包裹,有些部位则裸露着,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暗沉的光泽。它正在工作,身体内部发出低沉的、持续的轰鸣,那声音不再隔墙听来那么遥远,而是充满了整个空间,震动着脚下的水泥地,也震动着我的胸腔和耳膜。我能感觉到它散发出的、辐射状的热力,烤在脸上,干燥而直接。
管道像粗壮的血管,从锅炉身体里延伸出去,纵横交错,爬上墙壁,钻进地板,消失在不同的方向。它们包裹着厚厚的、表面粗糙的保温层,摸上去温热甚至有些烫手。阀门、压力表、温度计……各种仪表盘上的指针在微微颤动,指向某个我看不懂但显然至关重要的数值。司炉师傅穿着深蓝色的工装,脸被热气熏得发红,他不多话,只是用一根长柄的油壶,给某个吱呀作响的轴承点上机油,或者用棉纱擦拭着仪表盘的玻璃罩。他的动作熟练、沉稳,带着一种与这轰鸣巨兽长期共处而产生的默契,甚至是一种温柔的看护。
站在那轰鸣与热浪的中心,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。书本上的“热能转换”、“热效率”在此刻变成了触手可及的钢铁、咆哮的火焰(透过观察孔可以看到)、烫手的管道和精确的仪表。那些精妙的公式和理想化的模型,其物质基础竟是如此粗糙、如此有力、如此依赖于眼前这位沉默工人的照料。我们所有关于理想气体的讨论、关于能量守恒的计算,其得以进行的物理前提——这间温暖如春的教室——竟维系于这栋红砖房里一头钢铁巨兽的喘息之上。
自那以后,每当我在温暖的教室里走神,望向窗外,看到那根永不疲倦地吐着白烟的烟囱时,心里便会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。那烟雾不再是污染,而是一种辛劳的、可视的呼吸,一种将化石燃料中沉睡的远古日光,转化为此刻我指尖温暖的、持续的魔法。它提醒我,精神的翱翔需要物质的托举,思想的清澈需要体温的保障。这座以传承文明自诩的校园,其最基础的脉搏,竟是这样原始而有力。
后来,学校进行了全面改造,建起了中央供暖系统,那个老锅炉房被拆除了,原地建起了漂亮的花圃。冬季来临,温暖依旧,却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鼓风机低吼,看不到那根标志性的烟囱向天空书写白色的讯息。温暖变得隐形了,像背景音乐一样理所当然,却也失去了一种可触摸的、有呼吸的质感。
我怀念那个红砖锅炉房。怀念它的轰鸣,它的气味,它那毫不掩饰的、粗糙的付出。它让我在年少时便朦胧地懂得,所有轻盈的、形而上的事物之下,都踩着一个沉重而灼热的现实基座。而那根烟囱里冒出的,也不仅仅是烟,是一个时代笨拙而忠诚的喘息,是一首关于“奉献”与“支撑”的、无人吟诵的工业诗篇。
上一篇:钟晚:音乐教室的静音踏板
下一篇:宋微:配电箱的低语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