毕业多年，我早已不再接触电路实验。但有时在深夜，当城市陷入沉睡，四周寂静无声，我似乎还能听到那微弱而稳定的“滋滋……咔……滋滋……”声，从记忆的墙角传来。那声音提醒我，无论我的世界看起来如何由数据和理念构成，它的底层，始终奔流着一种更原始、更强大、也更沉默的力量。而理解世界，或许不仅在于观察它被照亮后的模样，也在于学会倾听那些照亮过程本身所发出的、粗糙而真实的低语。

物理实验室的后墙，挨着存放老旧仪器的储藏室，有一个巨大的、铁灰色的配电箱。

它几乎覆盖了半面墙的面积，铁皮外壳漆色斑驳，边角处锈迹像深褐色的泪痕，蜿蜒而下。箱门紧闭，挂着一把同样锈蚀的挂锁，锁孔周围布满划痕，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、工业时代的威严。我们做实验时，它沉默地蹲踞在视线边缘，像一头沉睡的金属巨兽，与台上精巧的光学仪器、闪烁的示波器形成生硬的对比。

而我与它的交会，始于声音。

那声音极其细微，需要实验室里绝对安静，需要耳朵恰好调整到某个频率才能捕捉。不是持续的嗡鸣，而是一种间歇性的、富有节奏的“滋滋”声，夹杂着偶尔的、更轻微的“咔哒”轻响。像是电流在导线内部奔流时，与绝缘层摩擦产生的细微呻吟；又像是内部某个继电器，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，忠诚地履行着接通与断开的使命。这声音很轻，却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，一旦被注意到，便难以忽视。它不像风扇的噪音那样令人烦躁，而更像一种有生命的低语，一种属于庞大建筑内部循环系统的、隐秘的脉搏。

我常在等待实验数据记录结果的空白间隙，侧耳倾听。当同学们的交谈停歇，当仪器的运行声暂告段落，那“滋滋……咔……滋滋……”的声响便从墙角浮现出来，稳定，耐心，仿佛它才是这个空间里真正的主人，而我们这些摆弄仪表、记录数字的人，不过是些短暂的、聒噪的访客。

有一次，我鼓起勇气，趁着老师指导其他组的空当，悄悄走近它。离得越近，那声音便越发清晰，也越发复杂。除了稳定的“滋滋”声，还能听到一种更低沉、仿佛来自铁箱深处的、变压器特有的“哼鸣”，那声音带着微微的震动，将指尖贴在冰凉的铁皮上，能感受到一种持续不断的、极其细微的麻痒。铁皮表面并不平整，有凹凸的加强筋，有螺丝的凸起，还有不少细小的、不知用途的透气孔。我凑近一个透气孔，一股淡淡的、混合着热金属、灰尘和绝缘漆的干燥气味，便幽幽地钻入鼻腔。那气味不刺鼻，反而有一种奇异的、让人安心的质感，像极了老式收音机后盖打开时，元件板散发出的那种味道。

我忽然意识到，这个看似沉默的铁箱，其实是整间实验室，乃至这栋教学楼真正的能量核心。所有那些精密的示波器光点、电表指针的偏转、甚至头顶日光灯管的明亮，都依赖于它内部那不可见的、危险的、却又井然有序的能量分配与转换。我们研究电流的效应，测量电压的数值，却很少去想，那让一切成为可能的“电”，正以怎样一种驯服而又狂野的姿态，在这个铁箱的禁锢中奔流、咆哮，最终被驯化成可供我们安全使用的、温顺的电流。

它像一个忠实的、沉默的仆人，也是一个危险的、沉睡的巨人。锁住的箱门背后，是交织如丛林般的电缆，是闪烁的指示灯，是可能迸发致命火花的刀闸。我们被教导远离它，敬畏它。但在此刻，隔着一层锈蚀的铁皮，听着它平稳的低语，我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奇特的亲密。我仿佛在倾听这栋建筑的心脏跳动，在感知维持我们这方知识天地运转的、最原始的动力源泉。

那声音有一种催眠般的效果。听着它，会忘记正在进行的欧姆定律验证，忘记即将到来的实验报告。思绪会飘向更远的地方：想到发电厂涡轮机的轰鸣，想到高压线跨越山野时的无声呼啸，想到更微观的电子在导体中的漂流……这个铁箱，是将那宏大、野性的自然力，转化为可供书桌上台灯点亮、可供示波器显示一个完美正弦波的关键节点。它是文明与蛮荒之间，一道粗糙而坚固的闸门。

后来，我读到一些关于城市基础设施、关于电力“黑箱”的文章。人们享受电力的便利，却对其来源和输送过程毫无感知，直到停电的时刻，才惊慌地意识到对这套隐形网络的依赖。那个物理实验室后墙的铁灰色配电箱，是我第一次具象地触碰到了那个“黑箱”的边缘。它让我看到，也听到，现代生活光滑表面之下，那些粗糙的、轰鸣的、不可或缺的筋骨。

毕业多年，我早已不再接触电路实验。但有时在深夜，当城市陷入沉睡，四周寂静无声，我似乎还能听到那微弱而稳定的“滋滋……咔……滋滋……”声，从记忆的墙角传来。那声音提醒我，无论我的世界看起来如何由数据和理念构成，它的底层，始终奔流着一种更原始、更强大、也更沉默的力量。而理解世界，或许不仅在于观察它被照亮后的模样，也在于学会倾听那些照亮过程本身所发出的、粗糙而真实的低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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