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片空白的标签位,不是一个缺憾,而是一扇窗。透过它,我们得以短暂地窥见一个尚未被语言捕获的、沉默而丰饶的世界。
自然标本馆坐落在生物系老楼的地下一层,光线常年依赖惨白的日光灯。空气里凝固着福尔马林与防虫药混合的、辛辣而永恒的气味。一排排高大的玻璃立柜,像透明的棺椁,陈列着这个区域已灭绝或濒危的动植物标本。鸟类展开僵硬的翅膀,哺乳动物皮毛黯淡,昆虫被细针固定在软木板上,植物的枝叶则在干燥中蜷曲定型。
每一个标本下方,都应有一张小小的、泛黄的卡片,用规整的钢笔字写着拉丁学名、中文俗名、采集地、采集时间。那是它们身份的证明,是它们从广阔自然进入人类知识体系的“身份证”。大多数卡片字迹清晰,尽管墨水已随岁月褪色。
然而,在展馆最深处,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立柜里,我却发现了一排“空白”。
那不是空无一物的空白。玻璃后面,分明有标本存在。一只羽毛灰蓝、喙部细长的水鸟,单足站立在一片仿制的湿草滩上,眼神(玻璃义眼)空洞地望着前方;一株叶片呈锯齿状、开着小簇紫色干花的灌木,被固定在一个素陶盆里;还有几枚颜色斑驳、形状奇特的矿石,静静地躺在黑色天鹅绒衬布上。
它们都有形态,有细节,甚至有精心布置的生态场景。唯独缺少了那张至关重要的标签卡片。本该粘贴标签的位置,只留下一小块颜色略浅、边缘整齐的长方形痕迹,像是标签被小心地揭走后留下的苍白伤疤。或者,那里从一开始就是空的,从未被赋予过名字。
我俯身靠近玻璃,鼻尖几乎触到冰凉的表面,试图看清那些无名者的细节。水鸟的羽毛失去了鲜活的光泽,但在灯光下,羽根处依稀能看见极细微的、排列有序的绒羽,颈部的羽毛呈现出一种渐变的灰蓝色调,喙的尖端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、用于捕食的微小弯钩。那株灌木的叶片背面,有清晰的网状叶脉,干花的花瓣虽然皱缩,却还保持着大致的形态,花蕊成了深褐色的一小点。矿石的断面,在光线下闪烁着零星、微弱的、不同颜色的反光,像困在石头内部的、破碎的星芒。
它们如此具体,如此真实地存在于那里,却被剥夺了名字,割断了与人类知识谱系的联系。没有学名,就无法在分类学中找到位置;没有俗名,就无法在常识与传说中流传;没有采集信息,它们就成了脱离时空的孤魂,悬浮在这片由玻璃和药水构成的永恒之中。
这种“无名”状态,赋予它们一种奇特的魅力。它们不再是“某某鸟”、“某某植物”、“某某矿石”,不再是教科书上的一个词条,不再是某个生态系统中被定义的一环。它们仅仅是自己,是纯粹的“物”,是形态、颜色、质感的偶然集合。观看着无法借助已有的知识去理解、去归类、去评判它们,只能被迫进行最原始的“观看”——用眼睛去抚摸那些线条,去分辨那些色彩,去猜测那些结构可能的功能与来历。
这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自由。在标本馆这个充满命名与秩序的空间里,这个角落是一个温柔的例外,一个知识的“无人区”。这些标本逃离了被定义、被阐释的命运,保持了一种沉默的、完整的“自在”。它们的存在,仿佛在质问:一个生命(或曾是生命之物)的价值,难道仅在于它在人类认知体系中所占据的那个标签吗?在没有标签的凝视下,它们是否反而更接近其本质?
我猜想这些空白标签的缘由。或许是当年的制作人员疏忽,标签遗失后再未补上;或许是学术上存在争议,无法确定其准确分类,故暂付阙如;又或许,它们本就是些“无关紧要”的杂项,来自某次综合考察,因不具备典型性或研究价值,而被随意安置于此,任其无名。
无论原因如何,结果就是,它们被悬置了。悬置在“物”与“知识”之间,悬置在“存在”与“意义”之间。它们像标点符号中那个表示省略的、意味深长的“……”,邀请着观看者用自己的想象和疑问去填补那片空白。
离开标本馆时,我最后回望那个角落。在整齐划一、标签清晰的标本矩阵中,那几处空白像平静水面上的几枚小小漩涡,吸引着光线,也吸引着我的思绪。
后来的日子里,当我面对那些被过于清晰的定义所束缚的事物,或被各种标签压得喘不过气时,我总会想起标本馆里那几个无名的存在。它们提醒我,在一切命名与阐释之外,在世界被我们的语言和概念分割之前,万物曾以其最本真的、无以名状的样貌存在过。而有时,遗忘名字,或许才是真正“看见”的开始。
那片空白的标签位,不是一个缺憾,而是一扇窗。透过它,我们得以短暂地窥见一个尚未被语言捕获的、沉默而丰饶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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