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锁上门,离开。走廊的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逐一亮起。
化学实验室最安静的时刻,不是无人之时,而是所有实验暂停,仪器归位,唯有通风橱仍在工作的时候。
通风橱靠墙排列,像一排巨大的、透明的金属柜子。正面是厚重的玻璃拉门,可以上下滑动,内部是白色的耐腐蚀衬板,布满各种水龙头、气管接口和支架。它的核心,是隐藏在上方或后部的强力排气扇。当实验进行,橱门半开,有毒或刺激性的气体被产生的气流捕捉、吞噬,经由复杂的管道排向高空,稀释在广漠的空气里。
实验课结束,我们清洗器皿,擦拭台面,填写报告。最后一步,是确认通风橱是否关闭。通常,老师或课代表会拉下总闸,那持续了整个下午的低沉嗡鸣便会戛然而止,实验室瞬间堕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,耳朵里反而会响起一阵短暂的、生理性的耳鸣。
但偶尔,会有疏忽。某个通风橱的开关被遗漏了,或者总闸并未彻底关死。于是,当人群散去,灯光渐灭,我因整理数据或归还钥匙而最后离开时,便会置身于一个奇异的声音场域。
整个实验室沉在昏暗里,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发出幽微的光。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、各种试剂挥发的混合气味,但比实验时淡薄了许多,像一场激烈战役后飘散的硝烟。而在这一片寂静与昏暗之上,那个被遗忘的通风橱,仍在忠实地、孤独地嗡鸣着。
那声音并不响亮,却极具穿透力。是一种稳定、低沉、均匀的“嗡——”,源自电机的高速旋转和气流通过管道时持续的摩擦。它不像风扇那样带有节奏性的叶片拍打声,而是更接近一种纯净的、持续的频率,像某种巨大昆虫的翅膀在远处震动,又像地球深处传来的、恒定的背景噪音。
我常常会停下手中的事,站在昏暗的实验室中央,静静地听。那嗡鸣声不再是为了“排除”什么而存在,此刻,它成了一种独立的存在,一种声音的实体。它充满了整个空旷的空间,却并不让人觉得嘈杂,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作用。它像这个充满精密仪器和潜在危险的房间,在无人之时,一种平稳而自律的呼吸。
我走近那个仍在工作的通风橱。玻璃门紧闭,内部空无一物,白色的衬板在昏暗光线里泛着冷清的光。我把耳朵贴近玻璃,嗡鸣声变得更为直接、更为内在,你能感受到那声音里细微的震动,通过玻璃传递过来,轻叩着你的鼓膜。橱门缝隙里,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流持续地被吸入,带来一丝比室内更凉的空气,也带来了那嗡鸣声最核心的、属于机械运转的、微热的金属气息。
这声音让我想起许多东西。想起科幻电影里宇宙飞船休眠时维持生命系统的低鸣,想起深夜医院走廊里那些不知名仪器的恒定运转,想起庞大城市基础设施深处,那些永不停止的泵与阀。它是现代科技文明一种基础而隐秘的脉搏,通常被我们忽略,只有在它意外地单独呈现时,才被察觉到其存在与必要。
在这个通风橱的嗡鸣声里,时间仿佛被拉长了,也变得模糊。它不像时钟的滴答声那样切割时间,而是用它的持续,将时间编织成一种绵延的、无始无终的织物。我站在这里,既不属于刚才那个充满操作与讲解的、人际交互的下午,也尚未踏入门外那个属于个人生活的夜晚。我被悬置在这个由孤独机器发出的、稳定的声波里,成了一个纯粹的聆听者。
有时,我会想象这声音的去向。它携带走的,是今天实验中产生的、那些看不见的、或许微量的有毒分子。它们被这股气流裹挟,沿着复杂的金属管道攀升,穿过墙壁和楼层,最终从楼顶某个不起眼的排气口释放,消散在黄昏广阔而无言的大气里。这嗡鸣声,是这栋建筑在进行一种静默的“消化”与“排泄”,是它将内部产生的、危险的“代谢废物”安全输出到外部世界的过程。这想法让我对这单调的嗡鸣,生出一种近乎敬畏的感情。
当然,最后我还是会找到那个被遗忘的开关,轻轻按下。“咔”一声轻响,嗡鸣声如同被利刃切断,骤然停止。那之后的寂静,陡然加深,加深到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。通风橱的玻璃门上,仿佛还残留着声音震动的余韵。
我锁上门,离开。走廊的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逐一亮起。
后来,我接触过更多更精密、噪音控制更好的实验室设备。但再没有哪种声音,像那个被遗忘在黄昏实验室里的、孤独的通风橱的嗡鸣那样,让我清晰地感受到一个“系统”在无人注视下的、忠诚而自律的运转。它让我意识到,在我们看得见的实验、数据和成果之下,存在着一个庞大而沉默的支撑网络——那些排气管道,那些电机,那些安全规程——它们永不喧哗,却至关重要。它们的嗡鸣,是文明得以在危险边缘安全探索时,所哼唱的、一首恒久的、低调的安魂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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