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，那条巷子改造，煎饼摊不见了。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连锁早餐店，灯光是统一的、明亮的LED，干净，高效，毫无个性。我再也没有在凌晨五点，见过那样一团毛茸茸的、橘黄色的、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光晕。

巷口的煎饼摊，总是在凌晨五点，准时亮起那盏白炽灯。

灯是简易的，一根弯曲的铁丝从推车顶棚的杆子上垂下，吊着一个葫芦形的磨砂玻璃灯罩，早已被经年的油烟火气熏得昏黄，内壁结着厚厚的、油腻的污垢。然而，正是这层污垢，让灯光变得异样柔和。它不是日光灯那种刺眼、惨白、充满审视意味的光，而是一团毛茸茸的、暖烘烘的、仿佛有质感的橘黄色光晕，在深蓝色的、尚未苏醒的晨幕上，切开一个温暖而具体的缺口。

那团光晕，是我的清晨灯塔。当整个城市还沉浸在睡眠深沉的、均匀的呼吸里，当路灯的冷光在空旷街道上投下孤独的、拉长的影子，这团橘黄的光，便成了唯一有温度的坐标。它告诉我，这里已经有人醒来，开始劳作，开始为即将到来的、需要被食物慰藉的白天，做准备。

我总是在那个时刻走向它。书包沉重地压在肩上，睡意还未完全从眼角褪去，吸进的空气带着凌晨特有的、清冽到发疼的寒意。而那团光，像一个视觉上的暖炉，远远地召唤着，许诺着一种即将到来的、踏实的温暖。

走得越近，光晕里的细节便越清晰。能看到光里飞舞的、比白天更加显眼的、细密的烟尘和水汽颗粒，它们绕着灯罩缓缓旋转，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、献给光本身的舞蹈。光晕的核心，照亮了推车油腻的台面：那个黝黑光滑的巨大铁鏊子，旁边摆着盛满面糊的搪瓷盆，一篮子洗净的鸡蛋，几个装着甜面酱、辣酱、葱花香菜的不锈钢罐子。光也照亮了摊主夫妻的脸——被热气熏得发红，带着长年早起的、挥之不去的疲惫，却在专注于手中活计时，显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平静。

男人负责摊饼。舀一勺稀稠适中的面糊，倒在滚烫的鏊子中央，随即用木推子飞快地旋转抹开，“滋啦”一声响，面糊瞬间定型，腾起一股纯粹而浓郁的麦香。那声音、那香气，在寂静的凌晨，被那团暖黄的光包裹着，显得格外清晰、诱人，像一声响亮而美味的晨钟。女人负责打蛋、刷酱、撒料、折叠、装袋，动作麻利，一气呵成。他们的配合默契无声，偶尔交换一两个短促的词语，也被淹没在铁铲与鏊子摩擦的声响里。

我排在寥寥几个同样早起的顾客后面，安静地等待。目光常常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盏灯。它在逐渐亮起的青白色天光映衬下，似乎不再那么夺目，却愈发显得坚持而温柔。它照着男人微微沁出汗珠的额头，照着女人被冻得有些发红却灵活的手指，照着那张金黄色的、逐渐变得焦香酥脆的煎饼，也照着递过煎饼时，那句带着口音的、简短的“拿好”。

接过煎饼，纸袋立刻传来滚烫的温度，透过手套，直抵掌心。那不是普通的温暖，是一种带着食物香气和烟火气的、结实的、可以依赖的热量。我捧着它，像捧着一小团可以行走的炉火，走完通往学校的最后一段路。光晕被我留在身后，但那橘黄色的暖意，似乎还包裹着我，驱散了清晨最后的凛冽。

有时去得晚些，天已蒙蒙亮。那盏白炽灯便会熄灭。摊子一下子失去了那层魔幻的滤镜，暴露在清冷的天光下，显出它朴素、甚至有些简陋的真实面貌——油污的推车，散落的蛋壳，被磨得发亮的工具。但那股混合的香气依然浓郁，那对夫妻的劳作依然专注。只是，我总会觉得少了点什么。少了那团光所赋予的、一种近乎仪式的、将日常劳作升华成黎明诗篇的魔力。

我知道，这盏灯亮起的时候，城市的大多数人还在梦中；它熄灭的时候，城市的喧嚣尚未完全苏醒。它是黑夜与白昼之间，一个短暂而温暖的过渡地带。而对于像我一样，必须在寒冷清晨奔赴学校的学生而言，它不只是一盏照明的灯，更是一个承诺——承诺着秩序、承诺着生计、承诺着一种在最寂静的时刻，依然有人为你准备温暖食物的、微小而确凿的善意。

后来，那条巷子改造，煎饼摊不见了。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连锁早餐店，灯光是统一的、明亮的LED，干净，高效，毫无个性。我再也没有在凌晨五点，见过那样一团毛茸茸的、橘黄色的、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光晕。

但我常常怀念它。在无数个被刺眼屏幕光或冷漠日光灯包围的清晨或深夜，我总会想起巷口那团温暖的光。它让我相信，真正的温暖，有时并非来自宏大的系统或先进的技术，而是来自一盏被油污包裹的旧灯，一双在凌晨就开始劳作的手，以及那份在黑暗与寒冷中，默默点亮、默默守候的、朴素的坚持。那灯光照亮的，不仅是一方小小的生计摊位，也是一段清冷青春里，最早醒来的、关于“家”与“烟火”的想象与慰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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