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,我听过无数更复杂、更精妙的节奏,用过电子节拍器甚至手机APP。它们功能更多,更便携,甚至可以模拟各种音色。但它们的声音,再也没能像那个黄昏,琴房里被遗落的、孤独摇摆的机械节拍器那样,直直地敲进我心里。它那“咔、嗒、咔、嗒”的声响,不仅划分了时间,更在那一刻,划分了喧嚣与寂静,主观与客观,以及一个被遗忘的、关于“坚持”本身的、微小而永恒的寓言。
琴房在教学楼西翼顶层,窗外是几株高大的梧桐,夏日枝叶繁茂,将西晒的阳光滤成晃动的、金色的碎片。大多数时候,琴房是嘈杂的,各种乐器声、走调的歌声、不成调的练习曲交织成一片声音的沼泽。唯有黄昏时分,当训练的队伍散去,值日的学生离开,才会显露出它难得的空旷与寂静。
那时,我常因忘记东西而折返。推开厚重的隔音门,夕阳正以极低的角度,从西窗毫无遮挡地泼洒进来,将整个狭长的房间染成一片温暖的琥珀色。空气里悬浮着被照亮的微尘,还有白日里各种声音残留的、混合的余韵,像一场盛大宴会后冷却下来的、复杂的气味。
而最先抓住我耳朵的,总是那个声音。
不是钢琴或小提琴的余音,那太具体。是一种更抽象、更恒定、也更孤独的声响——“咔、嗒、咔、嗒……”清晰,冷静,带着金属撞击的短促与精确,像一颗不知疲倦的、用声音做成的心脏,在空旷房间的某个角落,持续跳动。
我循声望去,在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上,看到一个黑色的、金字塔形的节拍器。它被主人遗忘了,没有合上开关,也没有收起摆锤。黄铜的摆锤在最后一缕夕照里,反射着钝钝的金光,以恒定的、微小的幅度,左右摆动。每摆到一端,内部的机械便发出那一声清脆的“咔嗒”。摆锤的速度被设定在某个中慢速,大概是某个练习曲要求的速度。但练习者早已离去,留下这个忠诚的机械伙伴,独自执行着被赋予的、永恒的节奏指令。
我走近它。“咔、嗒、咔、嗒……”声音在空荡的琴房里,被四壁反射,产生一种奇妙的回响。不是回声,而是一种被空间放大的、更具存在感的鸣响。我伸手,轻轻按住摆动的铜锤。冰凉的金属触感,以及那微小却坚定的动能,透过指尖传来。我松开手,它略微摇晃一下,便迅速恢复了它那精确无比的摆动,节奏丝毫不乱。
我坐下来,就坐在那架钢琴前,与节拍器面对面。我不碰琴键,只是看着它。看着那根细长的、黑色的指针,如何随着黄铜摆锤的摆动,在刻度盘上指示着“Allegro”(快板)或“Andante”(行板)这样充满音乐性、却被机械忠实体现在时间间隔里的词汇。看着夕阳的光斑如何在摆锤光滑的弧面上滑动,如何照亮内部精密的齿轮(透过侧面的玻璃小窗隐约可见),又如何将节拍器黑色的影子,拉得细长、变形,投在钢琴光亮的漆面上。
这声音,这景象,有一种催眠般的魔力。它将时间从流动的河水,凝固成一串均匀的、可数的水滴。“咔”(这一秒),“嗒”(下一秒),“咔”(又下一秒)……如此简单,如此绝对,不受任何外界情绪、事件或旋律的影响。练习者或许曾因某个乐句的艰难而烦躁,因某个段落的优美而沉醉,但这节拍器不懂这些。它只懂节奏,只懂均分的时间。它是理性的化身,是秩序在音乐这个感性世界里的、沉默的基石。
在它恒定的“咔嗒”声中,白日里所有杂乱的琴音、断续的歌声、甚至窗外渐起的晚风与归鸟的鸣叫,都显得飘忽而不确定。唯有这节拍器的声响,是确凿的,是锚定的。它让我想起数学课上严谨的公式,化学实验中精确的配比,一种超越个人情感与状态的、普遍而冷酷的客观律则。
然而,在这绝对的客观之中,又因这黄昏时分的遗落,而生出一种极致的孤独与诗意。它的摆动不再服务于任何具体的音乐,它的“咔嗒”不再为任何演奏者提供参照。它只是在摆动,只是在发声,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后便遭遗弃的机械钟摆,在无人的殿堂里,永恒地叩问着虚空。它的存在目的已然消失,但它“存在”本身,却因此获得了另一种纯粹的意义——一种关于“时间本身”的、无内容的、持续不断的提醒。
我有时会想象,那个忘记关闭它的学生,此刻正在哪里?是在食堂喧嚣的人潮中,还是在回宿舍的路上与同伴说笑?他或她是否还记得,在顶楼的琴房里,有一个小小的机械,仍在为一场早已结束的练习,忠诚地打着拍子?这种想象,给这冰冷的节奏增添了一丝人间的温暖与疏忽,一种无意中创造的、时间的孤儿。
最后,当日光完全褪去,琴房沉入昏暗,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提供着微弱照明时,那节拍器的“咔嗒”声显得更加清晰,也更加孤独。像黑暗中唯一的心跳。
我终于起身,走到它面前,掀开它黑色的顶盖,用手指轻轻拨动那个控制速度的滑杆,将它推向最慢的“Largo”(广板)。摆锤的幅度变大,节奏骤然放缓,每一次“咔”与“嗒”之间的间隔被拉得很长,长得几乎让人以为它要停下了,但它终究还是完成了下一次摆动,发出那声悠长的、仿佛叹息般的“嗒”。然后,我合上了它的开关。
“咔——”
最后一声未完的鸣响,被掐断在寂静里。
摆锤缓缓停下,静止。琴房彻底沉入无声。只有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,和远处隐约的城市夜曲。
我离开时,没有开灯。那个黑色的金字塔静立在昏暗的钢琴上,像一个完成了漫长使命后、终于得以安眠的哨兵。
后来,我听过无数更复杂、更精妙的节奏,用过电子节拍器甚至手机APP。它们功能更多,更便携,甚至可以模拟各种音色。但它们的声音,再也没能像那个黄昏,琴房里被遗落的、孤独摇摆的机械节拍器那样,直直地敲进我心里。它那“咔、嗒、咔、嗒”的声响,不仅划分了时间,更在那一刻,划分了喧嚣与寂静,主观与客观,以及一个被遗忘的、关于“坚持”本身的、微小而永恒的寓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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