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中学后,我很少再涉足体育馆。但偶尔在新闻报道里看到母校又获得了什么新的荣誉时,我总会想起那条回廊,和墙上那些层层叠叠的、褪色的奖状。新的奖状会被挂上,占据最新的、最醒目的位置,色彩鲜艳,字迹铿锵。而旧的,会继续向走廊深处排去,在光线与尘埃中,一步步走向更深的褪色与寂静。

体育馆西侧有一条长长的回廊,连接着主馆与旧体操房。回廊的墙壁很高,刷着米黄色的涂料,早已斑驳。而最引人注目的,是墙上那一片密密麻麻、用玻璃相框装裱起来的奖状。
它们年代跨度很大。最早的几张,纸张已经彻底脆黄,边缘蜷曲,印刷的红色标题和边框褪成了暗淡的粉褐色,手写的金色姓名和成绩也黯淡无光,像被遗忘的落日余晖。稍晚一些的,纸张是那种略显粗糙的白色卡纸,红色还算鲜明,但金色的字迹已然氧化发黑。最新的几张,则色彩鲜艳,纸张挺括,反射着廊灯的光。
但这些奖状有一个共同点:它们都被漫长岁月里的光线、湿气和尘埃,以一种极其缓慢、均匀的方式,修改着。阳光从回廊尽头的高窗斜射进来,每天移动一小段距离,像一只看不见的手,拿着最细的砂纸,年复一年地打磨着这些纸面上的荣光。奖状表面覆盖着一层极薄、却无法拂去的灰尘,使得所有的颜色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,鲜艳的红色变得沉郁,雪白的纸张泛出淡淡的象牙黄。
我常在训练间隙或等待上课时,在这条回廊里踱步,一张张地看过去。奖状上的内容大同小异:“荣获XX年度XX市中学生篮球联赛男子组第一名”、“XX中学田径队在XX运动会上荣获团体总分第X名”、“表彰XX同学在XX项目中打破校纪录”……名字大多陌生,赛事很多也已停办或改制。那些曾经让某个班级、某个队伍沸腾欢呼的瞬间,那些曾让获奖者本人心跳加速、面红耳赤的光荣时刻,如今都凝固在这一张张逐渐褪色的纸上,安静地悬挂在这条很少有人驻足细看的回廊里。
时间的侵蚀在这里显得格外具体。你能看到同一张奖状上,暴露在阳光直射区域的红色,比被相框木条遮挡的部分,褪色要明显得多,形成一道清晰的、苍白的“光痕”。某些奖状的玻璃蒙尘之下,有细小水汽凝结又干涸留下的、地图般的晕痕,大概是潮湿季节的馈赠。还有的,在边角处有蠹虫咬噬的、极其微小的孔洞,或是纸张纤维自然老化形成的、蛛网般的细密裂痕。
这些细节并不令人感伤,反而有一种奇特的宁静。它们表明,荣光如同一切事物,无法逃脱物理世界的法则。它会被氧化,会被漂白,会吸附尘埃,也会在无人注意的角落,被最微小的生命啃噬。悬挂在此,与其说是展示,不如说是一种坦然的存放——承认辉煌的暂时性,并允许它在时光中平静地老去。
我尤其喜欢看那些姓名模糊的奖状。努力辨认那些褪色的、有时还是花体或连笔的手写字迹,是一种小小的解密游戏。那些名字的主人,如今何在?是成了平淡的上班族,还是仍在某个领域发光?他们是否还记得当年领奖时的心情?是否某天也曾回到这里,站在这张属于自己的、已然斑驳的奖状前,默默看上一会儿?这种无解的联想,让这些静止的纸张,仿佛与无数条散开到天涯海角的人生轨迹,有了隐秘的、无声的连接。
有一次,我看到一张特别旧的奖状,大概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。不仅颜色褪尽,连纸张都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。但它被装裱得格外仔细,玻璃擦拭得很干净。我注意到,在它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有人用极细的铅笔,轻轻写了一个日期,和一个名字的缩写。字迹很淡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。那或许是当年的获奖者,或许是后来的某位仰慕者,留下的一点私人印记。这个小小的、僭越的举动,却让这张奖状突然有了温度,从一个冰冷的集体荣誉凭证,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人与一段青春记忆之间,脆弱的信物。
风吹过回廊,带来运动场上的隐约哨音和呐喊。这些声音鲜活、即时、充满当下的汗水与荷尔蒙。而墙上这些奖状,是过去式,是遗骸,是曾经鲜活的“此刻”被抽象化、形式化后,剩下的物质空壳。它们的存在,像是给当下所有的激烈竞争与渴望,提供了一个必然的、静默的远景——无论此刻多么喧嚣,终将归于这样一面斑驳的墙。
离开中学后,我很少再涉足体育馆。但偶尔在新闻报道里看到母校又获得了什么新的荣誉时,我总会想起那条回廊,和墙上那些层层叠叠的、褪色的奖状。新的奖状会被挂上,占据最新的、最醒目的位置,色彩鲜艳,字迹铿锵。而旧的,会继续向走廊深处排去,在光线与尘埃中,一步步走向更深的褪色与寂静。
这像一种无言的传承,也像一种温和的劝诫。它说:尽力去赢,去争,去留下你的名字。但也要知道,所有的锦旗都会褪色,所有的纪录终将被打破,所有的名字都难免模糊。而体育馆真正的声音,永远是球鞋摩擦地板的尖啸,是篮球撞击篮板的闷响,是年轻躯体奔跑喘息的风声。墙上的奖状,只是那永恒喧嚣中,一次次短暂而郑重的、关于“曾经做到”的、逐渐静默的旁白。
上一篇:江余:旧礼堂舞台的灰尘光束
下一篇:文心:图书馆古籍库的樟木香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