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,旧礼堂被拆除。现代化的剧场有着精密可控的灯光系统,可以制造任何想要的光效。但我再没见过那样一束“野生”的、从天而降的、携带着亿万狂欢尘埃的光。它因建筑的老旧与疏忽而生,因尘埃的无处不在而显,因舞台的空旷与黑暗而神圣。
旧礼堂的舞台,在无演出时,是一个被巨大黑暗吞没的孤岛。厚重的暗红色天鹅绒幕布沉沉垂落,隔绝了观众席那边偶尔渗入的、来自走廊的微光。空气凝滞,充满了灰尘、旧木头和幕布陈年膻味的混合气息,那是一种属于“等待”和“空置”的、沉睡般的味道。
然而,当舞台上方那扇极少开启的、用于吊装布景的天窗,在某次检修后被无意间留下一条缝隙,一切便不同了。
那通常是晴朗的午后。一束阳光,纯粹、锐利、充满力量,像一柄来自高处的、透明的光剑,笔直地刺破舞台上方沉厚的黑暗,精准地劈开凝滞的空气,最终“钉”在深褐色的老旧木质地板上。光束的源头,天窗的缝隙,在高处看不见的黑暗中,只是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发光点。但光束本身,却在舞台中央,创造了一个充满魔力的圆柱形空间。
最引人注目的,是光束中那些灰尘。
平日隐匿在黑暗里的、无数微小的尘埃,此刻被这束光悉数擒获,并推至前台,进行一场盛大而沉默的狂欢。它们在光柱中浮沉、旋转、上升、坠落,密度高得惊人,仿佛这束光不是穿过了空气,而是切开了一条由活着的、发光的微尘构成的河流。每一粒尘埃都在疯狂舞动,反射着阳光,闪烁出极其细微、转瞬即逝的银白色光点,亿万光点汇聚,使得整条光柱本身仿佛有了生命,在缓缓地、柔和地脉动和呼吸。
我总在午休时,偷偷溜进空无一人的礼堂,躲在观众席最后排的阴影里,看这场免费的、无声的演出。舞台是巨大的黑色方盒,唯一的演员就是这束光,和光中永恒舞蹈的尘埃。幕布是沉默的、深红的背景墙。没有音乐,没有台词,只有窗外隐约的蝉鸣,以及我自己放得很轻的呼吸声。
看得久了,会产生奇异的幻觉。仿佛那束光不是来自太阳,而是舞台本身孕育出的、一个垂直的、光的生命体。它在呼吸(尘埃的浮动就是它的呼吸),它在生长(随着太阳移动,光柱会缓慢地在舞台地板上平移),它用最纯粹的光与影,在这方被遗弃的舞台上,上演着宇宙初开般宏大的、关于存在与运动的默剧。
有时,我会大着胆子,悄悄走上舞台边缘,远离那束光的主干,从侧面观察。从这个角度,能看到光柱那清晰的、圆锥形的轮廓,看到光线如何照亮空气中更多原本看不见的、飘浮的絮状物,看到光柱边缘与周围黑暗交界处,那层毛茸茸的、逐渐淡出的光晕。我甚至伸出手,试图探入那光柱之中。指尖进入光域的刹那,仿佛穿过了一层有温度的、无形的膜,手上细小的汗毛和皮肤纹理,都被照得纤毫毕现,也沾染上了无数飞舞的、闪亮的微尘。但我的手,也瞬间成了这演出的一部分,一个笨拙的、闯入的配角。
光束在地板上的落点,会随着午后时光的流逝,极其缓慢地从舞台右侧移向左侧。它掠过地板上一道道磨损的划痕,照亮某个早已干涸的、深色的油漆斑点(或许是某次演出道具留下的),短暂地让一块原本不起眼的区域成为焦点,然后无情地移开,任其重归黑暗。这移动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庄严与缓慢,像日晷上指示时间的针影,丈量着这个空旷舞台被遗忘的时光。
当太阳西斜到某个角度,天窗缝隙再也捕捉不到直射的阳光时,那束光便会开始变淡、变散、最终毫无征兆地消失。仿佛舞台这个巨大的生命体,终于耗尽了它最后一口光的气息。尘埃们骤然失去了唯一的舞台,舞姿戛然而止,缓缓沉降,重归无形的黑暗。舞台上,只剩下地板被阳光灼烤后留下的一小块略显温暖的区域,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平息的、微尘的骚动。
我坐在黑暗的观众席里,久久不动。眼睛需要时间重新适应昏暗,而那束光与尘埃共舞的景象,却已在视网膜上刻下深深的烙印。那是一种超越任何人工演出的震撼。它展示了光如何塑造空间,如何赋予最卑微的尘埃以辉煌,如何在绝对的寂静中,上演最磅礴的运动。
后来,旧礼堂被拆除。现代化的剧场有着精密可控的灯光系统,可以制造任何想要的光效。但我再没见过那样一束“野生”的、从天而降的、携带着亿万狂欢尘埃的光。它因建筑的老旧与疏忽而生,因尘埃的无处不在而显,因舞台的空旷与黑暗而神圣。
它让我明白,最美的戏剧,有时并非由人类编演。当一束光偶然穿过缝隙,照进一个被遗忘的空间,并与那里固有的尘埃相遇时,一场关于存在、短暂与辉煌的史诗,便已悄然上演完毕,观众或许只有一个躲在黑影里的少年。而那个舞台,也因此在其漫长的闲置生涯中,拥有了一个只属于它和光的、金色的、尘埃飞舞的下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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