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,美术课多用方便的固体水彩或丙烯,这种需要挤取、调和的管装水彩已很少见。但每当我看到新鲜湿润的颜料被挤出,在调色盘中混合出美妙的颜色时,我总会想起那个锈死的铁皮盒,和里面那些早已失去流动性、却因此而获得另一种永恒姿态的、干涸的色彩。

美术教室的储物柜顶层角落,塞着一个铁皮水彩盒。扁扁的,长方形,边缘的绿漆早已斑驳脱落,露出暗红的铁锈,铰链也锈死了,只能勉强掀开一条缝。盒盖上用白色颜料潦草地写着名字,早已模糊难辨,只隐约看出一个“王”字或“黄”字的轮廓。
我是大扫除时发现它的。掸去厚厚的灰尘,掀开那生涩的盒盖,一股复杂的气味便弥散开来——是干涸颜料的微腥,铁锈的金属味,还有纸张和木头长久闷在封闭空间里的、甜腻的陈腐气。盒内的景象,像一片微型的、干涸的色彩墓地。
盒盖内侧,原本用来挤颜料的白色搪瓷调色区,如今被一层厚厚的、龟裂的、混合了各种颜色的干涸硬壳所覆盖。那硬壳并非均匀,而是斑驳陆离:一片是凝固的群青,蓝得发黑;一片是氧化后的赭石,成了暗淡的土黄;几滴溅开的朱红,如今是铁锈般的深褐。它们彼此侵蚀、叠加,在无数次使用和未清洗的累积下,形成了一幅无法复制的、抽象的、关于“过去创作”本身的化石地图。
下方的颜料格子里,锡管早已干瘪、破裂,像被抽空了内脏的彩色金属蠕虫,扭曲地蜷缩着。管口处,挤出的颜料干结成坚硬的、突兀的小丘,颜色比管身上的标签所标示的要深沉、晦暗许多。镉黄干成了芥末色,翠绿变成了苔藓般的墨绿,玫红则近乎干涸的血迹。有些颜料从裂缝中渗出,污染了旁边的格子,让界限变得暧昧不明。白色用得最多,几乎只剩一张皱缩的锡皮,紧紧贴在格子底部;黑色则相对饱满,但管身也凹陷了下去。
调色盘——一块薄薄的、椭圆形的白色塑料片——被遗忘在盒子最底层,上面粘着几块没有用完的、干结成硬块的混合色,边缘翘起,像风干了的、彩色的皮肤碎屑。两支画笔,笔毛硬得像小刷子,粘结着辨不出原色的颜料残渣,笔杆上的漆字也已磨光。
我小心地拿起那支最干硬的画笔,笔毛扎手。试着在调色盘残留的色块上刮了刮,只刮下一些彩色的粉末,像极细的、无力的叹息。这盒子里的所有色彩,都已失去了“颜料”最根本的属性——可溶性,可调和性,可覆盖性。它们被时光抽走了水分与胶质,只剩下纯粹的、矿物质的色粉,被禁锢在锡管和调色盘的牢笼里,再也无法被水唤醒,在纸上流淌、交融、诞生新的画面。
然而,正是这种彻底的“死亡”状态,让它们散发出一种奇特的魅力。这不是等待使用的材料,而是使用过后的遗迹。每一管干瘪的锡管,都代表着一幅或好几幅已完成的(或许已丢失或褪色)画作;调色盘上每一块混合的硬痂,都曾是一个具体的色彩决策,一次光线或情绪的捕捉尝试。这个水彩盒,不是工具盒,而是一个小小画家的创作生涯的、物质性的墓志铭。
我试图想象它的主人。是很多年前一位热爱绘画的学长或学姐?他(她)曾用这些颜料描绘过什么?是窗外春天的梧桐新叶,还是静物台上陶罐与苹果的光影?他(她)是否也曾为调不出理想的灰色而烦恼,为偶然得到一抹美妙的混色而欣喜?这盒子曾陪伴他(她)度过多少节美术课,多少个课余的涂抹时光?而后来,为何被遗忘在这里?是因为升学放弃,还是仅仅因为买了新的、更好的颜料?
没有答案。只有这些干涸的色彩,在铁皮盒的幽闭空间里,守着它们无声的秘密。
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,照亮盒子的一角。那些干裂的颜料硬壳,在光线下竟然闪烁出极其微弱的、属于矿物质的、哑光的光泽。铁锈的红色、干涸群青的深蓝、氧化赭石的褐黄,在尘埃的覆盖下,呈现出一种沉静的、近乎古典的色调,比任何新鲜颜料都要沉稳、复杂。
我没有清洗或尝试恢复它。我知道,即使浸透了水,这些颜料也无法回到从前。它们的使命早已完成,现在的状态,是它们的“晚年”,是时间赋予它们的另一种形态——作为“遗物”的形态。我轻轻合上盒盖,那生锈的铰链发出“吱呀”一声,像一声疲惫的确认。
我把它放回原处,但没有塞回最深的角落,而是放在了储物柜一个稍微显眼些的隔板上。或许,将来也会有别人发现它,也会在这盒干涸的色彩面前,驻足片刻,像我一样,去想象那些早已消散在时光中的、关于创造与放弃的故事。
后来,美术课多用方便的固体水彩或丙烯,这种需要挤取、调和的管装水彩已很少见。但每当我看到新鲜湿润的颜料被挤出,在调色盘中混合出美妙的颜色时,我总会想起那个锈死的铁皮盒,和里面那些早已失去流动性、却因此而获得另一种永恒姿态的、干涸的色彩。
它们让我明白,创造的激情终将冷却,鲜艳终会褪色,工具终被更替。但那些曾经存在过的、试图用色彩捕捉世界的努力,即使凝固、干涸、被遗忘,也依然会以物质的形态,在某个尘埃覆盖的角落,静静地证明:这里,曾有一颗心,为了一片光影或一种情绪,认真地苦恼过,也由衷地欣喜过。而证明这一切的,不是一幅完整的画,只是一盒再也挤不出的、干瘪的颜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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