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将它放回切片盒里，关好。实验室恢复了它应有的、井井有条的“白昼”状态。

生物实验室的黄昏，有一种独特的静。白日里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，被暮色稀释成一种遥远的背景；各种仪器停止了嗡鸣，金属和玻璃的表面泛着冷却后的微光。同学们早已离开，我因为清洗最后一批载玻片而留了下来。

水龙头流出的水声是唯一的响动。我小心地用镊子夹起那些薄如蝉翼的玻璃片，对着窗外残留的天光，看上面的水滴如何折射出破碎的虹彩。然后，我看到了它——在对面那台老式显微投影仪的目镜上方，卡着一片被遗忘的植物茎横切面切片。

大概是上一节课，老师用它演示木质部与韧皮部的结构后，忘记取下了。投影仪的强光源早已关闭，但西窗最后的、极其斜射的夕照，却恰好以一个刁钻的角度，穿透了目镜上端的透镜组，再穿过那片被卡住的、小小的圆形切片。

于是，在对面的白墙上，出现了一个巨大、朦胧、色彩奇异的影子。

那不是显微镜下清晰锐利的成像。光线经过多层玻璃的折射、散射，已经失去了准直性，加上切片本身并非完全平整透明，使得投在墙上的影像，变成了一幅巨大的、柔和的、充满晕染效果的光影壁画。

原本在显微镜下泾渭分明的细胞壁、导管、筛管，此刻都模糊了边界，融合成一片深浅不一的、琥珀色与淡紫色交织的混沌云团。导管的空洞，被放大成墙面上一个个边缘毛茸茸的、深色的圆形光斑，像一片沉默的、失焦的星空。而切片上一些固有的杂质、气泡或染色不均的地方，则成了这幅抽象画中意想不到的纹理与斑点，如同画师无意间甩上的墨滴。

我关掉水龙头，擦干手，不由自主地走到那面墙前。暮色渐浓，实验室没有开灯，墙上的投影却因为背景的变暗，反而显得更加清晰、神秘。它足有脸盆大小，静静地浮在惨白的墙面上，像一个来自微观世界的、迷离的梦境，偶然闯入了这个黄昏的宏观空间。

我移动身体，影子也跟着微微变形。当我侧头时，那些圆形的光斑会被拉长，变成椭圆；当我后退，整个影像会变大，但更加模糊。这互动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这个偶然光影秀的一部分，一个笨拙的、会影响梦境的参与者。

这景象让我着迷。白日里，我们透过显微镜，以一种征服者的、分析的姿态，审视那片被切割、染色、固定的生命结构，试图理解其功能与秩序。而此刻，剥离了科学的、功利性的“观看”，这片生命切片以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方式被“呈现”。它不再是一个等待解码的样本，而是一件自足的艺术品，一件由光线、玻璃、染色剂和植物残骸共同创造的、转瞬即逝的视觉奇迹。科学的清晰性让位于艺术的暧昧性，知识的确定性让位于感知的偶然性。

我想起那些古老的洞穴壁画，人类用简陋的颜料和火光，在岩壁上投射出对野兽和狩猎的模糊想象。眼前墙上的投影，何其相似？只是“野兽”换成了植物的导管，“火光”换成了黄昏的余晖，“岩壁”换成了实验室的白墙。一种原始的、试图通过光影捕捉和理解世界本质的冲动，跨越了数万年，在这间现代化的实验室里，以如此偶然和私密的方式，重新浮现。

我甚至没有去取出那片切片。我不敢。我怕移动它，会破坏这完美的、脆弱的、依赖于无数偶然（遗忘的切片、特定的角度、恰好的夕照、未开的灯）才得以成立的光影构图。就让它留在那里，让这个来自植物内部的、被极度放大的、模糊的梦境，在黄昏的墙壁上，多停留一会儿。

天色终于暗到连那点夕照也彻底消失。墙上的投影像被橡皮擦轻轻抹去，不留痕迹。实验室沉入完全的黑暗，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幽幽地亮着。

我打开灯，日光灯管“嗡”地一声亮起，瞬间将一切打回原形——整齐的实验台，冰冷的仪器，墙上空无一物。我走到投影仪前，用镊子小心地取下了那片薄薄的切片。对着灯光看，它只是一片染着红紫两色的、普通至极的植物茎横切面，干燥，脆弱，毫无神奇之处。

我将它放回切片盒里，关好。实验室恢复了它应有的、井井有条的“白昼”状态。

但我知道，在某一个刚刚过去的黄昏，这间严谨的实验室曾短暂地变身为一个奇幻的洞穴。一面空白的墙壁，曾成为一片微观森林的幕布，上演过一场只有一位观众（或许还有那些沉默的标本）的、关于光与生命结构的、静默而盛大的演出。而那场演出，没有任何教案记载，却比任何一堂清晰讲解的解剖课，都更让我贴近了“生命”作为一种存在的、那种难以言喻的、混沌而美丽的神秘质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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