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,学校规划扩建,后山被推平,那座红砖小屋和风向标自然都消失了。取而代之的是平整的草坪和现代化的运动设施。
学校后山曾有一座简易的气象观测站,红砖砌的小屋,顶上立着风向标和风速仪。后来设备更新,观测站迁至别处,这小屋便废弃了。砖缝里长出了杂草,小窗的玻璃碎了几块,像一个被摘除了感官器官的头颅,茫然地对着天空。
唯有那支风向标,不知为何留了下来。或许是因为拆卸麻烦,又或许只是被彻底遗忘。它高高地立在锈蚀的铁杆顶端,离地约五六米,是我们这片校园里,除了旗杆和水塔之外,最高的、可以活动的人造物。
风向标是箭矢形的,一头是锐利的箭头,另一头是展开的、像箭羽般的尾翼,通体漆成白色。但如今,那白色已被风雨阳光侵蚀得斑驳不堪,露出了底下暗红的铁锈底色,像得了严重的皮肤病。铁杆也锈得厉害,尤其在连接处和螺帽周围,堆积着厚厚的、红褐色的锈痂。
它还能转动。这是最奇妙的一点。尽管看起来如此破败,但只要风来——哪怕是极其微弱的、几乎察觉不到的风——那支残破的白色箭头,便会极其迟缓、却异常坚定地,开始转动。不是流畅的旋转,而是一种带着巨大阻力的、仿佛关节生锈的老人试图转身般的艰难移动。你能听到铁杆与底座之间,那沉重而干涩的“嘎——吱——”声,声音不大,但在后山这片通常只有风声与鸟鸣的寂静里,却传得很远,像某种古老机械的、痛苦的叹息。
我最爱在无事的傍晚去看它。爬上后山的小坡,坐在一块被太阳晒得温热的石头上,仰头望着。那时,夕阳往往将天空染成瑰丽的粉紫色,而那支风向标,便以这片绚烂为背景,进行着它那孤独、迟缓、却永不停止的舞蹈。
风大的日子,它转得稍快些,箭尾会因惯性微微颤抖,发出更密集的“嘎吱”声,像是随时会从铁杆上脱落,却又每次都顽强地稳住了身形。风小时,它便只是极慢、极慢地调整着角度,有时甚至要凝神看好几分钟,才能确认它确实移动了那么极其微小的一度。这种缓慢,赋予它一种近乎沉思的气质,仿佛它不是在被动地指示风向,而是在以一种古老而庄重的方式,与风进行着一场无声的、关于方向的漫长对话。
它指示的风向,早已无人关心。气象数据早已由更精密的电子传感器收集,实时显示在科学楼的屏幕上。它的存在,丧失了最初的实用功能。但它仍在转动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仿佛执行指令已经成了它存在的唯一意义,或者,是它无法停止的本能。
我有时会想,它“知道”自己已被废弃了吗?它“知道”自己的转动不再被记录、被需要吗?或许它“不知道”,也或许它“不在乎”。它只是一件被设计来感应风的工具,只要还有风,只要机械结构尚未彻底锈死,它就会转动下去,直到某一天,铁杆终于不堪重负而断裂,或是锈蚀让轴承彻底锁死。
这种“无用的坚持”,莫名地打动我。在这个追求效率、更新、实用价值的时代,这样一件被时代抛弃、却依然恪守本分的旧物,像一首关于“职责”与“时间”的、缓慢而悲怆的固体诗歌。它的每一次艰难转动,都是对遗忘本身的一次微小抵抗,也是对“风”这个古老自然力的一种持续致敬。
有一次,台风前夕,狂风大作。我冒着雨跑到后山去看它。在灰暗狂暴的天幕下,那支白色的风向标疯狂地旋转着,快得几乎看不清形状,只剩下一圈模糊的白色残影。铁杆被拉扯得剧烈摇晃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吱呀”声,仿佛下一刻就要连根拔起。但它终究没有。它在暴风雨中死死地咬住方向,用那残破的身躯,履行着它被赋予的、也许早已无人记得的使命。那一刻,我觉得它不再是工具,而是一位与风搏斗的、沉默的骑士。
风雨过后,一切恢复平静。风向标也慢了下来,指针颤巍巍地指向某个方向,滴滴答答地落下水珠。夕阳从云层后射出万道金光,将它湿漉漉的身影照得发亮,铁锈的颜色在湿润中显得格外鲜艳,像是刚刚流过血,又很快被擦干。
后来,学校规划扩建,后山被推平,那座红砖小屋和风向标自然都消失了。取而代之的是平整的草坪和现代化的运动设施。
但我总记得那支破旧的风向标。记得它在晴空下的迟缓转动,记得它在狂风中的疯狂舞蹈,记得那干涩而忠诚的“嘎吱”声。它让我觉得,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,总有一些东西,会以它自己的方式,固执地、缓慢地、不计回报地,回应着那些恒久不变的自然律动,比如风。即使无人观看,即使意义湮灭,那转动本身,就是它存在的全部语言,一首写给风的、无声的、生锈的情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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