它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,在灰尘与石膏碎屑中,度过了许多个无人问津的日夜。直到有一天,雕塑教室因为课程调整而彻底清空。那只残手,想必也和其他废弃物一起,被运走、敲碎、掩埋,最终化为齑粉,重归大地。

雕塑教室藏在艺术楼的地下室,终年弥漫着石膏粉干燥微涩的气息,混合着泥土、水胶和旧帆布的味道。角落里堆满了废弃的练习泥稿、干裂的骨架,以及一些完成或未完成的石膏翻模作品,大多蒙着厚厚的、灰白的尘。而在这些沉默的“残骸”之中,有一只石膏手,格外令人难忘。
它原本应该是一只等比例的人手模型,用于学生练习素描或雕塑时观察结构。但现在,它已不成“手”形。不知是在某次搬运中跌落,还是在某次清理时被粗暴对待,它从小臂的中段断裂,五根手指也残缺不全。拇指齐根断开,不知所踪;食指和中指从第二指节处折断,断口参差;无名指和小指倒是完整,却以一种不自然的僵硬角度扭曲着,仿佛在断裂的瞬间经历了剧痛。
它被随意弃置在一个积满石膏碎屑的旧木箱上,断裂的腕部朝上,像一截被砍下的、来自古典雕塑的肢体,在昏暗的光线下,泛着冷清的、象牙般的白光。
我总在课间或无事时,蹲在它面前,长久地凝视。它的“残”,不是温柔的磨损,而是一种暴烈的、突然的中止。断裂面粗糙,露出石膏内部气泡形成的小孔和纤维状的纹理,与表面相对光滑的模仿皮肤质感的处理,形成残酷的对比。那些断指,像是被时间或意外啃噬过的枯枝,失去了功能与意义,只剩下纯粹的、悲伤的形态。
然而,正是这种彻底的“不完整”,赋予了它一种怪异的力量。当一只完整的手模型摆在面前,你会不自觉地用“像不像”、“结构准不准”这样的标准去审视它。它是知识的道具,是完美的范本。而这只残手,逃离了“范本”的命运。它不再是一个用于学习的“对象”,而成了一件独立的、充满叙事可能性的“物”。它的残缺邀请你去想象:它原本属于谁?是米开朗基罗的《大卫》在某个平行时空里断裂的左手,还是罗丹《思想者》在沉思中无意崩碎的一指?又或者,它根本不属于任何名作,只是一次课堂翻模失败后,被弃置的、无名的遗骸?
我有时会伸出手指,极其轻地触碰那些断口。触感是石膏特有的、粉笔般的微涩与坚硬。我沿着断面的起伏移动指尖,能感受到那次断裂的力度与方向——或许是一次垂直的撞击,或许是一次倾斜的拉扯。我也去抚摸那仅存的两根完整手指,感受指关节那微妙的凸起,指甲盖那被精心塑造出的、薄而脆的弧面。即便残缺,这些细节依然显示出制作者当初的用心,仿佛那双手曾拥有过生命与温度,只是如今,生命被抽离,只剩下这具寒冷、破碎的躯壳。
教室的光线从高处的小窗斜射下来,在一天的某个时刻,会恰好照亮这只残手。光线勾勒出断裂面陡峭的阴影,也让石膏表面那层极细的灰尘,泛起一层柔和的银光。在光里,那些破损的痕迹显得更加清晰,也更加触目惊心,仿佛在无声地呐喊。而背光的部分,则沉入深邃的、青灰色的阴影,与木箱上堆积的石膏粉融为一体,模糊了存在的边界。
我试着从不同角度观察它。从正面看,它像某种神秘的祭品;从断裂面看,它像一座被炸毁的建筑的剖面图;从仅存手指的指尖方向望去,它又像某种来自深海或外星的、僵化的生物遗骸。它的意义,随着我的目光而流动、变化,永不固定。这比观察一只完整的手,要有趣得多,也自由得多。
它让我想起许多东西。想起历史中那些被战争或灾难摧毁的雕塑真迹,留下永恒的缺憾;想起生命中那些未能完成便戛然而止的计划、关系或梦想;甚至想起自身成长中,那些被迫舍弃或无意中丢失的“部分”。这只石膏残手,像一个具体而微的象征,凝聚了所有关于“破碎”、“失去”与“未完成”的复杂情感。
它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,在灰尘与石膏碎屑中,度过了许多个无人问津的日夜。直到有一天,雕塑教室因为课程调整而彻底清空。那只残手,想必也和其他废弃物一起,被运走、敲碎、掩埋,最终化为齑粉,重归大地。
但它留在我记忆里的形象,却比任何一件完整的艺术品都更加顽固。它教会我,美与力量,有时并非来自完美与完整,恰恰来自残缺与断裂。在那些无法弥合的伤口、那些失去的部分、那些被中止的形态之中,往往蕴含着更真实、更粗粝、也更能撼动人心的存在感。因为完整趋向静止,而残缺,永远指向那个已消失的“整体”,以及那个造成“残缺”的、充满动势的瞬间。它是一声被凝固的、物质性的叹息,在寂静的教室里,诉说着所有创造物都无法逃避的、关于损耗与消逝的终极命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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