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,学校扩建操场,这片区域被彻底推平。玻璃温室连同里面野性的花园,一起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标准的塑胶跑道。

学校西北角,曾有一座小小的玻璃温室,属于生物兴趣小组。红砖基座,生锈的钢铁骨架,镶嵌着大小不一的、如今多半已破裂或蒙尘的玻璃。不知从何时起,它被遗弃了。兴趣小组有了新的、更现代化的活动室,这间老温室便像一个被遗忘的、透明的胃,独自消化着无人照料的时光。
温室的门锁早已锈坏,虚掩着,推开时,铰链发出漫长而痛苦的呻吟。里面并非想象中完全的荒芜。光线透过尚且完好的玻璃顶和墙壁,被灰尘和攀爬的藤蔓过滤,变成一种朦胧的、绿莹莹的光晕,充满了整个空间。空气是凝滞的,温热,饱和着一种复杂得难以形容的气味:陈年腐殖土的甜腥,植物枯败后的清苦,潮湿木头与铁锈的微酸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类似蘑菇的、属于彻底衰败的气息。
地面是裸露的泥土,早已板结干裂,裂缝里钻出顽强的、不知名的野草,开着极其细小的、白色的花。原本规划整齐的种植槽,如今已被疯长的野生植物侵占。一株野葡萄的藤蔓,沿着生锈的钢铁骨架疯狂攀爬,占领了大半个屋顶,肥厚的叶子在头顶形成一片颤动的、深绿色的天幕,藤须像无数渴求的触手,紧紧缠绕着任何可以依附的东西。几丛茂盛的蕨类,在墙角潮湿的阴影里长得郁郁葱葱,蜷曲的嫩叶像问号,舒展的老叶则低垂着,仿佛在聆听地底的寂静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“遗民”。几个破碎的陶盆里,居然还有生命在挣扎。一株仙人掌,半边已经干瘪发黑,像烧焦的木头,另半边却奇迹般地保持着肥厚的绿色,顶端甚至开出了一朵极小、极黯淡的黄花,在绿莹莹的光线里,像个倔强的、褪色的勋章。一丛薄荷,失去了水分的滋润,枝叶稀疏枯槁,但用手指揉搓那仅存的几片叶子,依然能闻到一缕极其微弱、却无比纯粹的、清凉的香气,像一声来自遥远过去的、清晰的叹息。
这里曾经一定充满井然有序的生命力。学生们在此播种、浇水、记录幼苗的生长,观察不同光照和湿度下的植物反应。这里曾有过关于光合作用的实验,有过对杂交豌豆的期待,有过无数个好奇而专注的午后。而如今,秩序崩塌,人工的照料撤离,自然的力量重新接管。野性在文明的遗骸上肆意生长,演绎着一场缓慢而不可抗拒的复辟。
我常在黄昏时分溜进去,坐在一个倒扣的、长满青苔的破木箱上。世界被玻璃和藤蔓隔绝开来,外面操场的喧闹、教室的铃声,都变得模糊而遥远。在这里,只有植物生长(或腐烂)的、几乎无法听见的声音,只有光线缓慢移动的轨迹,只有自己逐渐放缓的呼吸。
温室像一个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生态瓶,但又并非完全静止。蜘蛛在角落织网,捕捉着同样误入此间的飞虫;蚂蚁在泥土的裂缝间繁忙地穿梭,经营着它们地下的王国;偶尔有瓢虫落在蕨类的叶子上,亮红色的鞘翅在绿光中一闪。这是一个在人类缺席后,自行重组、达到某种新平衡的微型世界。它不再服务于教学目的,却因此获得了一种自在的、野性的完整。
阳光穿过破损的玻璃,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和破碎的阴影。光斑里,尘埃飞舞;阴影中,湿气氤氲。野葡萄的叶子被照得半透明,叶脉清晰如地图。空气里的浮尘,在斜射的光柱中,像是拥有了生命,跳着永不停歇的、缓慢的舞蹈。
有时,我会想,那些曾在此学习生物的学生,如今在何方?他们是否还记得这间温室?是否知道,在他们离开后,他们曾经照料的秩序,如何被一种更古老、更强大的力量温柔地瓦解、覆盖,并催生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、混乱而蓬勃的生机?这种联想,让这间荒废的温室,像一块时间的琥珀,封存了不止一种时间层次:人类活动的短暂周期,与自然演替的漫长节奏,在此重叠。
后来,学校扩建操场,这片区域被彻底推平。玻璃温室连同里面野性的花园,一起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标准的塑胶跑道。
但我总记得那绿莹莹的光线,那复杂的气味,那倔强开花的仙人掌,和那缕来自枯槁薄荷的、清凉的余香。那间荒废的温室,是我第一次如此具象地体会到“废弃”并非终点,而是一个转折点,是另一种生命形式的起点。它教会我,在人类精心构筑的秩序之外,存在着一种更原始、更宽容、也更坚韧的秩序。而美,不仅存在于欣欣向荣的苗圃,也存在于这被遗忘的、野性复辟的、寂静的废墟之中。在那里,生命不再是被观察的客体,而是重新成为了空间唯一的主人,在破碎的玻璃与生锈的铁架间,写下了一篇关于衰败与重生、关于逃离与回归的、无言的绿色诗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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