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,植物园整体翻修,那条荒径被彻底清理,卵石被挖走,铺上了统一规格的透水砖。新的小径整洁、干燥、实用,再也没有青苔容身之处。
学校植物园深处,有一条早已废弃的卵石小径。它不在任何游览图上,只是早年规划的残留,如今被疯长的灌木和杂草半掩着,几乎无人踏足。小径本身由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铺成,石缝间原本填着沙子,如今早已被泥土、落叶和一种更为顽强的生命所取代——青苔。
那不是一片均匀的绿色地毯。不同的石头上,青苔的境遇截然不同。有些石头完全被吞噬,厚厚的、茸茸的苔藓像一件过于温暖的绿色绒衣,将石头的轮廓都包裹得柔和圆润,只在边缘处露出一点灰白色的石质。有些石头则与青苔达成了某种共生协议:青苔只占据背阴的、潮湿的一面,像是给石头戴了半顶歪斜的绿绒帽,向阳的那一面则保持着被风雨冲刷后的、干净而干燥的灰褐色,形成奇妙的阴阳脸。还有一些石头,表面光滑如镜,雨水难以停留,青苔便只能在最细微的、几乎看不见的裂纹边缘,小心翼翼地滋生出一点点极薄的、几乎透明的绿意,像画家用最淡的颜料,在石头上勾勒出的若有若无的叶脉。
我常在周末的午后,独自钻进这片被遗忘的角落。蹲下身,凑近了看。近看之下,青苔的世界远比远观复杂。那绿色不是单调的,而是有着无数层次:新生的嫩绿,像初春柳芽的尖端;成熟的翠绿,饱满而沉静;老去的部分则泛着墨绿,甚至带点褐色,与底下腐烂的落叶融为一体。苔藓的形态也各异,有的像细密的、立体的天鹅绒,手指拂过,有极其柔软的弹性;有的则像微缩的、枝杈分明的鹿角或松针,硬挺地立着,在逆光中形成一片毛茸茸的、发光的轮廓。
石头的存在,因青苔而改变了意义。它们不再仅仅是垫脚的路石,或是被遗弃的建筑材料。它们成了青苔的微型山脉、高原和峡谷。一滴昨夜的雨水,可能还停留在某片苔藓“森林”的凹陷处,像一面微型的湖泊,倒映着上方交错的光影和更小的、如同浮游生物般的杂质。一只几乎看不见的、壳上带条纹的微小蜗牛,正以人类时间尺度里难以察觉的缓慢,在一块长满厚苔的石头上,留下一道银亮的、黏液的轨迹。
光线是这里的主宰。当阳光穿过头顶层层叠叠的树叶,碎成摇晃的金币,洒在这条覆石小径上时,景象便活了。被阳光直射的苔藓,绿得耀眼,近乎透明,能看清每一根纤细的假根和孢子囊的细微结构。而处在石头阴影里的苔藓,则沉入一种深邃的、近乎墨绿的幽暗之中,显得潮湿而神秘。明暗交界处,色彩和质感的对比达到了极致,像一幅被放大了无数倍的、充满细节的立体地图,描绘着一个无声而繁忙的微观王国。
我将耳朵贴近,当然听不到任何声音。但在这绝对的寂静里,我仿佛能“听”到青苔生长的声音——那不是声音,而是一种时间流逝的质感,极其缓慢,极其耐心,以季节和年份为单位,一寸一寸地,将坚硬的石头,转化为柔软的生命基质。它不像树木的生长那样张扬,有年轮为证;苔藓的生长是弥漫的、渗透的、静默的征服,它不需要高度,只需要时间与潮湿。
这条荒径,是植物园里“管理”与“野生”的边界。几步之外,是人工修剪整齐的草坪和标注清楚的植物名牌;而这里,是秩序坍塌后,自然力量最微小、却最执着的复辟现场。青苔,作为植物王国里最古老、最卑微的成员之一,在此展示了它最顽强的生命力:不争夺阳光,不需求肥沃,仅仅依靠石头、湿气和时间,就能构筑起一个完整、繁茂、自给自足的绿色宇宙。
离开时,我的裤脚常会沾上一些苔藓的绿色孢子或细碎的腐殖质。那颜色很淡,拍打即掉,但手指上会留下一种清凉的、略带土腥的湿润感,像握过一把被晨露打湿的、极其细小的绿色灰尘。
后来,植物园整体翻修,那条荒径被彻底清理,卵石被挖走,铺上了统一规格的透水砖。新的小径整洁、干燥、实用,再也没有青苔容身之处。
但我总记得那条覆石小径,记得那些在石头上静静蔓延的、层次丰富的绿。它让我觉得,美与生机,并非总是与高大、鲜艳、被人瞩目相连。在最不起眼的角落,在最卑微的生命形式上,在时光以最缓慢的耐心所进行的、对坚硬物质的温柔包裹与转化中,存在着一种更古老、更沉默、也更恒久的诗意。那青苔覆盖的卵石,像一页页被绿色文字缓慢书写的、无人阅读的自然之书,每一个石头上,都写满了关于潮湿、光线与无尽耐心的、微小的史诗。
上一篇:谢隅:音乐厅后台的消音门
下一篇:陆渐:黄昏时分的教室光影切割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