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最后一线金光从最靠窗的那张课桌上移走,整个教室便彻底沉入了开灯前的、那片刻最均匀的昏暗之中。光影的戏剧悄然落幕,仿佛从未发生。然后,走廊里传来开关的声响,“啪”的一声,日光灯管集体嗡鸣着亮起,惨白的人造光重新统治了一切,将刚才那幕恢弘的自然光影,驱散得无影无踪。

每日下午四点半左右,当太阳西沉到教学楼西侧那排高大法桐的树冠高度时,一场无声的光影戏剧便在教室里准时开演。
那时的阳光,已经失却了午后的灼热与垂直,变成一种醇厚的、流质的金黄色,以极低的角度,从西面那排高大的窗户平平地切入。它不是均匀地洒满房间,而是像一把巨大、无形、却异常锋利的光刃,将整个教室空间,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二。
靠近窗户的那一半,被这斜射的光彻底淹没。光线如此强烈、纯粹,充满了飞舞的、闪亮的尘埃。它照亮了那几排课桌的桌面,将木头的纹理和上面的划痕照得纤毫毕现;它爬上斑驳的墙壁,让墙上的世界地图或名人名言挂图,在逆光中只剩下深色的轮廓和反光的玻璃框;它甚至穿透了半开的窗玻璃,将窗外摇曳的梧桐枝叶的影子,放大、变形,投射在对面的东墙上,形成一片动荡不安的、墨绿色的皮影戏。
而教室的另一半,从大约第三排课桌往后,则完全沉入了阴影之中。这阴影并非全黑,而是一种深邃的、泛着蓝灰的幽暗。日光灯还没到开启的时间,这片区域的光线,仅靠从明亮区域反射过来的微光,以及从东面高窗渗入的、极其微弱的天空漫射光来维持。桌椅的轮廓变得模糊,黑板成了一片没有反光的、哑光的墨绿,后墙上的黑板报也隐没在昏暗里,只有彩色粉笔画出的报头,还依稀可辨。
我常在这个时刻,独自留在教室(或许是值日,或许是自习),静静地观看这道光与暗的分界线。它并非一条笔直的直线,因为窗户有宽有窄,窗框有横有竖,光线投射进来时,便在桌椅、讲台、墙角处,形成了曲折的、锯齿状的、明暗交错的锋面。这道锋面,随着太阳继续西沉,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、但又确凿无疑的速度,缓慢而庄严地向教室深处推移。
最奇妙的是身处这道分界线上。如果我坐在第二排与第三排之间,那么我的课桌左半边,可能正沐浴在暖洋洋的、几乎有些刺眼的金色光芒里,铅笔的影子被拉得细长,投在摊开的练习册上;而我的右半边身体和课桌的右半侧,则已完全浸入冰凉的阴影之中。一半温暖明亮,一半幽暗微凉,感官被清晰地分割,仿佛同时置身于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。我有时会故意将一本书横跨在这条光暗分界线上,看它的封面如何在光里鲜艳夺目,在暗处沉静暗淡。
光影也在空气中雕刻出形状。光柱本身是有体积的,你能看见亿万尘埃在其中疯狂舞动,像被囚禁在金色琥珀里的微生物。而在光影交界处,那些浮尘则显得更加密集,形成一道朦胧的、发光的帷幕。偶尔有同学走过窗前,一个拉长的、变形的黑色剪影便会迅速扫过光区,掠过墙壁和桌面,像默片中匆匆掠过的幽灵,旋即消失在另一侧的阴影里。
这每日重复的光影切割,有一种近乎神性的秩序感。它不因教室里的喜怒哀乐、用功或走神而有丝毫改变。它只遵从地球自转与天体运行的铁律,像一只看不见的、无比精准的钟摆,每日在此划下时光流逝的刻痕。在这道光影面前,黑板上待解的方程,抽屉里未写完的情书,心中关于未来的焦虑或憧憬,都显得渺小而暂时。它提醒我,在所有人间的琐碎与纷扰之上,存在着一种更宏大、更沉默、也更不可抗拒的节律。
当最后一线金光从最靠窗的那张课桌上移走,整个教室便彻底沉入了开灯前的、那片刻最均匀的昏暗之中。光影的戏剧悄然落幕,仿佛从未发生。然后,走廊里传来开关的声响,“啪”的一声,日光灯管集体嗡鸣着亮起,惨白的人造光重新统治了一切,将刚才那幕恢弘的自然光影,驱散得无影无踪。
但我总会记得,在无数个平凡的黄昏,曾有那样一把光的利刃,将我们的教室,将我们身处其中的时间,如此清晰、如此美丽地切割开来。它让我觉得,或许每一天,并非浑噩地过去,而是被这样一道光,郑重地切下了一片,存入记忆的暗房。而我们所有在这一片片光与暗之中发生过的一切悲欢,也因此被赋予了某种仪式般的、属于时光本身的庄重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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