标本馆的寂静,在这些无名骨骼的柜前,显得格外深邃。没有了解说文字的指引,没有分类名称的框定,观看者与这些远古生命的遗骸之间,只剩下最直接的、沉默的面对。你不得不调动自己的全部感知与想象,去与这些空白标签下的白色形状对话。
标本馆的第四排玻璃展柜,灯光永远比其他地方昏暗一些。里面陈列的不是完整的动物标本,而是一些散乱的、无法归类的骨骼。它们被安置在深蓝色的天鹅绒衬布上,像一座座微型的、惨白的山峰与峡谷。有细长如笛的指骨,有弧度优美的肋骨弧段,有布满蜂窝状孔隙的、轻飘飘的头骨碎片,还有几节关节咬合紧密、但明显不属于同一种属的脊椎骨。
这些骨骼下方,本该贴有标签的位置,是一片空白。
不是标签脱落留下的胶痕,而是从一开始,就未曾被赋予过名字。策展人(或许是某位同样感到困惑的生物老师)用这种沉默的留白,坦承了知识的边界。这些骨骼,是在不同年份、不同地点被零星收集来的——也许来自学校后山的施工地,也许来自某次野外考察的意外发现,也许只是某位老师清理旧物时的遗留。它们脱离了皮肉,脱离了整体,甚至脱离了最基本的“属于何种动物”的判定,仅仅作为“骨骼”这一物质形态本身,被陈列于此。
我总在参观人流稀疏的下午,长久地驻足在这个柜前。目光掠过那些沉默的、无名的白色。它们比旁边那些标签清晰的、完整的动物标本,更让我着迷。完整的标本是一个答案,一个被钉死的知识句号。而这些无名骨骼,是一个个敞开的问号,是生物学分类学网格之外的、游离的飞地。
我试着想象它们生前的模样。那根细长的指骨,可能属于一只善于攀援的灵长类,曾在林间敏捷地荡过藤蔓;那片弧度优美的肋骨,或许曾保护过一只鹿或小羚羊怦怦跳动的心脏;那个轻飘飘的头骨碎片,上面细小的孔洞曾是神经或血管的通道,如今只余下风的叹息。然而,想象无法跨越物种的鸿沟。它们可能来自鸟类、哺乳类、甚至爬行类。每一种想象,都通向一个截然不同的、鲜活的生命故事,而真相早已掩埋在不可考的泥土与时间里。
灯光从上方洒下,在骨骼凹凸不平的表面投下清晰的阴影。凸起处白得耀眼,凹陷处则沉入深蓝衬布衬托出的、静谧的黑暗。这种纯粹的黑白对比,剥离了色彩可能带来的情感暗示(比如皮毛的温暖、羽毛的艳丽),将观察者推向一种更抽象、更形式化的凝视。你看到的不是“某种动物”,而是“结构”——支撑、运动、保护的力学奇迹;是“生长”——骨骼在生命过程中不断重塑、沉积矿物质的动态痕迹;也是“死亡”——有机体消散后,最后遗留的、矿化的框架。
有时,我会将脸贴近冰凉的玻璃,试图看清骨骼表面更细微的纹理。某些长骨的表面,有极其细微的、纵向的条纹,那是肌肉附着留下的痕迹;关节面上,有光滑如瓷的摩擦面,述说着生前无数次屈伸的顺畅;一些边缘,则有不易察觉的、愈合后的微小骨痂,那是某次受伤与康复的、无声的化石记录。这些细节,比任何标签都更真实地讲述了这些骨骼作为“生命历程参与者”的往事,尽管我们永远无法知晓那往事的具体情节。
这种“不可知”,反而赋予它们一种自由。它们不再被“猕猴尺骨”或“雉鸡跖骨”这样的定义所束缚,不再是教学大纲里的一个知识点。它们只是“物”,是经过生命与时间共同雕琢后的、纯粹的“物”。观看着可以抛开所有先入为主的生物学知识,仅仅欣赏其作为自然造物的形态之美、结构之巧、以及那种历经沧桑后呈现出的、无言的存在感。
有一回,我发现一块脊椎骨的侧面,用极细的铅笔,写着一个模糊的日期和一组编号:“78.4.3 - 07”。字迹淡得几乎消失,像是某人曾试图建立秩序,却又中途放弃。这个小小的、几乎被遗忘的记号,像一根脆弱的蛛丝,将这块无名的骨头,与某个特定的春日、某次或许早已被遗忘的采集活动,隐约地连接起来。这比完整的标签更让我心动,因为它暗示了知识建立过程中的犹豫、尝试与未完成。
标本馆的寂静,在这些无名骨骼的柜前,显得格外深邃。没有了解说文字的指引,没有分类名称的框定,观看者与这些远古生命的遗骸之间,只剩下最直接的、沉默的面对。你不得不调动自己的全部感知与想象,去与这些空白标签下的白色形状对话。
离开时,我总感到一种奇特的充实,而非知识的匮乏。这些无名的骨骼教会我,认知的乐趣,有时不仅在于获得清晰的答案,也在于面对那些无法被命名的、沉默的谜题。在一切分类与阐释之外,总有一些存在的碎片,会逃脱意义的罗网,仅仅以其物质的、形式的、神秘的“在场”,提醒着我们世界本身的浩瀚与人类理解力的有限。而那一片片空白的标签,并非疏漏,而是一种诚实的邀请,邀请我们短暂地放下命名的冲动,去练习一种更纯粹的“观看”,观看那些失去名字后,反而更显本真的、时间的骨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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