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,实验室彻底更新,所有老旧玻璃仪器都被清理。那支滴定管,想必也未能幸免。

化学实验室仪器柜的底层抽屉,塞在几卷老化橡胶管和生锈铁架台后面,有一支被遗忘的碱式滴定管。它通体玻璃制成,细长,管身有清晰的毫升刻度,颜色已经泛黄,像陈旧的象牙。尖嘴末端,本该套着一小段橡胶管和玻璃珠,如今橡胶早已硬化龟裂,碎成几段,玻璃珠也不知所踪。活塞是聚四氟乙烯的,倒是完好,但卡在管身里,涩得转不动,仿佛与玻璃长成了一体。
我是在一次大扫除,彻底清理抽屉时发现它的。将它取出,拂去表面的灰尘,玻璃传来冰凉坚硬的触感。对着光看,管壁内部并不洁净,靠近活塞和尖嘴的狭窄处,隐约可见一些极微小的、颜色深暗的附着物,或许是当年某种指示剂(比如酚酞)残留的痕迹,在无数次清洗后依然顽固地驻守着,成了那次滴定实验最后的、物质的记忆。
我试着轻轻转动活塞,用上了一点力气。内部发出干涩的、令人牙酸的摩擦声,但活塞纹丝不动,彻底锈死了。这支滴定管,已经无法再履行它被设计的功能:精确控制液体的滴加,在化学反应的终点,凭借一滴之差,揭示出浓度的奥秘。它曾是一把微观的、液体的尺,是分析化学中“精确”二字的物质化身。而如今,它只是一根被封住了喉咙的、沉默的玻璃棍。
我拿着它走到窗边,午后的阳光穿透泛黄的玻璃管身,在其内部折射出细碎、迷离的光晕。那些刻度线,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,数字(5、10、15……)的印刷体依然可辨,只是颜色褪成了淡蓝色。我将眼睛凑近管口,顺着细长的通道向内望去,视线被扭曲、拉长,尽头是那片微小污渍构成的、深色的星空。那一刻,我仿佛不是在看一件废弃的仪器,而是在窥视一条凝固的、光的隧道,隧道尽头封存着某个早已结束的实验瞬间。
我回想起使用滴定管的场景。需要先用待测液润洗,然后小心装满,排出尖嘴气泡,调整液面至刻度“0”或以下。实验时,一手控制活塞,让溶液以“滴”为单位缓慢落下,另一手摇动锥形瓶,眼睛紧紧盯着瓶内颜色的变化。那是一个需要高度专注、手眼协调、并对“终点”有着敏锐感知的过程。当最后一滴落下,溶液颜色发生预期中的突变,那一刻的成就感,混合着对精密操作的敬畏,是化学实验独有的魅力。
而手中这支废弃的滴定管,便是无数个这样的“终点时刻”的见证者与参与者。它身上每一处微小的污渍,可能都对应着一次成功的测定或失败的重来;活塞上每一道磨损的痕迹,都记录了某只手的力度与耐心;甚至那泛黄的玻璃本身,也是长期接触各种化学试剂后,时光留下的温和烙印。
它被废弃,或许只是因为有了更新、更自动化的滴定设备,或许只是因为那无法修复的活塞。但它的“无用”,反而让它从一件工具,升华为一件遗物。它不再用于追求未来的数据,而是凝固了过去的一段实践史。那些刻度,不再测量溶液的体积,转而度量它自身被使用的岁月;那尖嘴,不再滴落液体,转而指向一种已经消失的操作技艺。
我把它冲洗干净(虽然活塞无法疏通),用软布擦干,没有将它扔进废品箱,而是将它小心地横放在抽屉里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,下面垫了一张滤纸。没有理由,只是一种莫名的敬意。
后来,实验室彻底更新,所有老旧玻璃仪器都被清理。那支滴定管,想必也未能幸免。
但我总记得它。记得它那泛黄的、修长的玻璃身躯,记得那转不动的活塞,记得阳光穿过它时内部那迷离的光路。它让我明白,科学的进步,不仅体现在更精确的数据和更强大的仪器上,也体现在这些被淘汰的、沉默的旧工具身上。它们是认知阶梯上的横木,被踩过后便被遗忘,但正是它们,曾支撑起通往今日理解的每一步。那支废弃的滴定管,以其自身的“失效”,标示出了“精确”这个概念在工具层面的历史变迁,也提醒着我,所有对世界的度量与理解,都曾依赖于这些脆弱、具体、并终将过时的物质之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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