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线似乎更暗了些。推车的吱呀声再次响起,管理员老师又隐没到铁柜背后,脚步声渐渐被寂静吞没。我捧着这本沉重的书,忽然觉得,自己捧着的不仅是一叠纸,更是一段被中断了很久的时间。它被我偶然地、笨拙地续接上了,尽管可能只是片刻。
图书证递进小窗口。管理员老师从老花镜上缘瞟了我一眼,接过纸条,转身没入那一排顶天立地的深绿色铁柜背后。身影消失时,带起一股旧纸特有的、干燥而微凉的风,扑在脸上。
这里是闭架区,在图书馆地下二层。借阅处的日光灯照不到这里,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悬着,光线昏黄,勉强勾勒出铁柜森然的轮廓。空气是凝固的,沉淀了太久无人翻动的灰尘,吸进去,鼻腔里有点发痒。我靠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等待,四周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吞咽的声音,还有,不知从哪个通风管道深处传来的、极其微弱的嗡鸣,像这幢老建筑的叹息。
突然,“哐当”一声闷响,从铁柜迷宫深处传来。不是书掉在地上的声音,更像是一个沉重的抽屉被用力推回原位。声音在空旷里滚了两滚,消散了。接着,是车轮碾过水泥地的吱呀声,由远及近,慢得折磨人。管理员老师推着一辆老旧的四轮推车出现了,车上摞着几本砖头般的大部头,灰扑扑的。她喘着气,把书搬到台面上,动作里带着一种被突然从时间深处唤醒的不耐。
最上面那本的硬壳封面已经翘起,边角磨损得露出了灰白的纸板。我拂去面上薄薄的灰,书名烫金早已斑驳,勉强可辨。翻开,纸页脆黄,像秋天最后挂在枝头的叶子。翻动时,窸窣作响,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。一股更浓郁的陈旧气味升腾起来——不是霉味,是那种被长久遗忘的、混合着遥远油墨与无数个干燥四季的气息。书页间夹着一张极薄的借阅卡,纸质发脆。卡上只有寥寥几行用钢笔填写的日期和姓名,最近的,也停留在十几年前。字迹颜色深浅不一,像褪了色的脚印。
指腹拂过那些陌生的名字。他们也曾站在这盏灯下,翻开这一页吗?他们当时在寻找什么,又带走了什么?这张借阅卡,像一座微型坟墓,埋葬了十几个早已完结的、与这本书有关的午后或夜晚。而此刻,我的手指正悬在最后一个名字上方,犹豫着是否要成为这寂静行列里,最新、也注定短暂的一个。
光线似乎更暗了些。推车的吱呀声再次响起,管理员老师又隐没到铁柜背后,脚步声渐渐被寂静吞没。我捧着这本沉重的书,忽然觉得,自己捧着的不仅是一叠纸,更是一段被中断了很久的时间。它被我偶然地、笨拙地续接上了,尽管可能只是片刻。
离开时,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斜坡。越往上走,光线越亮,人声也隐约可闻。走到地面出口,午后的阳光猛地刺过来,让人一阵晕眩。怀里那本旧书的凉意,隔着衣服,还隐隐地贴在胸口。我没有回头去看那道通往地下的门。但我知道,那盏昏黄的灯下,寂静正重新合拢,像水慢慢淹没我刚刚留下的、极其浅淡的痕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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