值日生似乎走了。唰唰声停了,整条走廊沉入一种更深、更柔软的寂静。只有我的呼吸,和柜子里那片凝固的、属于过去的空气。

放学铃响过很久了。值日生扫地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,唰,唰,像潮水缓慢退去。教室里空了,桌椅摆得整齐,有一种仪式结束后的冷清。我磨蹭到最后,才拿起书包,走向走廊另一头那排墨绿色的铁皮储物柜。
我的柜子在倒数第二个,高处,需要踮起脚尖。钥匙插进锁孔,转动时发出“咔嗒”一声轻响,在过分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。柜门弹开的瞬间,一股熟悉的、混杂的气息涌出来——旧书本的纸张味,冬天围巾残留的淡淡羊毛脂味,还有半瓶没拧紧的蓝墨水挥发出的、微涩的气息。
我把今天用不着的习题册塞进去,塞进那一叠同样沉默的书本里。它们挤靠在一起,书脊上的字迹在昏暗中模糊不清。指尖碰到一个硬硬的角,是去年用的植物标本夹,里面还夹着几片早就脆得不敢碰的银杏叶。旁边,揉成一团的运动会号码布,上面的数字“37”还依稀可辨。最里面,躺着一个铁皮饼干盒,装着些更零碎的、无关紧要的东西:用断的铅笔头,几颗形状奇怪的鹅卵石,一张字迹已经晕开的电影票根。
我没有立刻关上柜门。黄昏的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,勉强爬到我柜子下方的边缘,给我那双沾了灰的旧球鞋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边。而柜子内部,是更深的幽暗。我的东西就躺在明与暗的交界线上,像沉船里打捞上来的、半明半昧的货物。
突然想起,这些物件都曾在我生活的“表面”活跃过。那本习题册熬过无数个焦头烂额的夜晚;那条围巾裹住过一个呵气成霜的清晨;那几片银杏叶,曾在某个秋日午后灿灿发亮,被我小心地捡起,以为留住了整个秋天。如今,它们全都退到了“后台”,挤在这个一立方尺不到的钢铁盒子里,安静地积着灰。
它们是否也会在寂静中交谈?习题册会不会向围巾抱怨昨夜的油渍?鹅卵石会不会向电影票根讲述它来自哪一条遥远的河滩?这个柜子,像一座记忆的仓库,封存着无数个“过去我”的碎片。而我这个“现在我”,正隔着一段短短的距离,审视着它们,像一个管理员,或者一个偶然的访客。
值日生似乎走了。唰唰声停了,整条走廊沉入一种更深、更柔软的寂静。只有我的呼吸,和柜子里那片凝固的、属于过去的空气。
我该回家了。把今天的疲惫也放进去吧,和那些旧的放在一起。我轻轻推上柜门。铁皮合拢的声音闷闷的,最后一线光被截断,一切重新归于黑暗和寂静。锁舌“咔”一声扣上,很轻,却像一个确定的句点。
转身离开时,走廊空无一人。夕阳把窗格的影子拉得很长,投在地上,像一道道安静的栏杆。我知道,我的柜子就在身后,锁着,沉默着,装满了我所有的“昨天”,等待下一个被偶然打开的、光线微弱的黄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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