交还手电时,它的金属外壳还保留着我掌心的温度。我回到喧闹的、充满人气的宿舍楼,耳朵里却好像还残留着那巨大寂静的嗡嗡声,和手电光柱扫过空旷教室时,那微小而惊心的回响。

我是这周的值周生,负责夜间的教学楼巡查。晚上九点半,晚自习下课的人潮早已褪去,教学楼像一艘抛锚的巨轮,沉在墨蓝色的夜里。白日的喧嚣被抽空了,留下一种膨胀的、嗡嗡的寂静。我拿着沉甸甸的铜柄老式手电,拧亮。一束光柱劈开黑暗,笔直,清晰,能看到光里飞舞的微尘。
我的任务,是检查每一层楼是否还有滞留的学生,以及关掉空教室的灯。从顶楼开始。手电光是我的先锋,先一步扫过空旷的走廊。光斑滑过绿色油漆的墙壁,掠过墙上“静”字的标语,爬上紧闭的教室门上的小玻璃窗。我凑近每一扇窗,向里张望。手电光投入漆黑的教室,像一枚石子投入深潭,只能照亮极小一圈:几排反光的桌椅桌面,黑板上未擦净的粉笔字反着白光,讲台上躺着一只掉落的粉笔。除此之外,是无边的、浓稠的黑暗。那黑暗似乎能吸收光线,也吸收声音。我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,显得格外孤单、响亮。
有时,会遇见同样巡查的老师。彼此在手电光晕里点点头,并不说话,交错而过,像黑暗河流中两艘沉默的夜航船。更多的时候,只有我自己。手电光是我唯一的伙伴,它替我查看前方,也把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,变形地投在墙壁和地上。影子巨大、摇摆,像个沉默的巨人,忠诚地跟着我,又带着一丝诡谲。
关灯是有仪式感的。走进一间空无一人的大教室,先用手电扫一圈,确认真的没人了——总怕哪个角落里还猫着一个用功的或是睡着的学生。然后,“啪嗒”一声,按下墙上的开关。头顶数十盏日光灯管齐齐熄灭的瞬间,有一种轻微的、类似叹息的电流声。黑暗不是慢慢降临的,是“嗡”地一下,瞬间扑上来,吞没一切。这时,手电的光束变得无比重要,它成了我在突然降临的虚无中,唯一能抓住的绳索。
走到二楼时,手电光无意中扫过楼梯拐角那面大镜子。光柱猛地撞上镜面,反射回来,刺得我眯起眼。一瞬间,我看见光束那头的自己,被一圈朦胧的光晕包围,脸色在强光下显得有些苍白,眼睛因为不适应而微微睁大。我和镜中的自己对望了一秒,在那个被光临时搭建的舞台中央。然后我移开光束,镜像立刻沉回黑暗,仿佛从未存在。
最底层的走廊最长,通向紧闭的图书馆大门。手电光在这里能照出最笔直、最遥远的轨迹,尽头没入两扇大门之间的缝隙,仿佛那后面藏着无尽的秘密。我慢慢走着,听着自己脚步的回声。忽然,从楼梯间传来极其细微的“吱呀”一声,像是有人轻轻踩了一下老旧的木头地板。我立刻将光柱扫过去,光圈牢牢钉在楼梯口。什么也没有,只有灰尘在光里惊慌地舞动。是建筑本身的叹息,还是我的幻觉?握着手电的掌心,微微沁出了汗。
巡查完毕,锁上教学楼的侧门。沉重的铁栓“哐当”合拢,声音在夜里传得很远。我关掉手电。世界瞬间被完整的黑暗拥抱,比在楼内任何一间教室经历的都要深邃、广阔。适应了几秒,才看见远处宿舍楼的零星灯火,和天上疏疏的几颗星。
交还手电时,它的金属外壳还保留着我掌心的温度。我回到喧闹的、充满人气的宿舍楼,耳朵里却好像还残留着那巨大寂静的嗡嗡声,和手电光柱扫过空旷教室时,那微小而惊心的回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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