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知道,明天午休,如果弦乐小组还在练习,那声音可能还会穿透地板而来。但明天,我未必还能恰好进入那个半梦半醒的状态,去接收它。有些抚慰,像某种隐秘的馈赠,只发生在一个特定的、无法复制的夹角里。
午休的教室像一口闷热的池塘。大多数人都伏在桌上,以各自别扭的姿势寻找片刻的昏沉。日光灯关着,窗帘拉了一半,光线半明半昧,空气里漂浮着面包屑、水果糖和少年人睡眠中微热的呼吸气息。一种集体的、倦怠的寂静统治着空间。
就在这片寂静即将彻底凝固时,声音来了。
起初,只是极其隐约的,像从很远的地底,或隔壁楼层的梦境边缘渗透过来。是一种低沉的、悠长的、带着木质共鸣的嗡鸣。不是旋律,只是一个持续的长音,像大地在深呼吸。
是大提琴。音乐教室在楼下,此刻大概有弦乐小组在练习。隔着一层地板和午睡的屏障,所有华丽的技巧、复杂的弓法都被滤掉了,只剩下乐器最本质的、躯体的声音。
那声音,不是“听”到的,更像是“感觉”到的。它顺着地板,顺着桌椅的腿,极其缓慢地爬上来,然后钻进你的骨头里。低沉时,像胸腔的共鸣,震得心口微微发麻;稍稍扬起时,又像某种温热而粘稠的流体,包裹着昏沉的意识,轻轻摇晃。
我趴在桌上,侧着脸,耳朵贴着微凉的桌面。这样一来,声音更清晰了。它不再是模糊的背景噪音,而有了形状和质地。我能“听”出琴弓在弦上缓慢地、沉重地拉动,能“感觉”到那巨大的木质音箱如何将摩擦的震动放大、酝酿,然后化作这浑厚的声波,穿透层层阻隔,抵达这里。
此刻,它拉着一支慢板。节奏极其缓慢,音符与音符之间的间隔长得让人心焦,却又在这种焦灼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抚慰。每一个长音都饱满、绵长,仿佛在无限地延伸,探索着声音与寂静的边界。它不追求表达欢快或忧伤,只是单纯地存在着,以这种巨大的、温柔的物理性存在着。
教室里有几个人也被这声音从浅眠中唤醒了,但他们没有动,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,在这透过地板传来的、看不见的声浪里,漂浮着。空气似乎也因为这低频的震动而变得稠密、温暖。日光灯管没有开,但我觉得整个教室都沐浴在一种由声音构成的、暗淡的金色光晕里。窗帘偶尔被风拂动,光影变幻,但那大提琴的声音是恒定的底色,是这片午休时空里,一个深沉而稳定的脉搏。
忽然,声音停了一拍。寂静猛地插了进来,比之前更加突兀和空虚。就在你以为它就此结束时,琴弓又落了下去。这一次,是一个更低的音,更加浑厚,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、类似叹息的沙哑。它继续着,不疾不徐,无视楼上这一屋子半梦半醒的少年,也无视音乐教室本身可能存在的节拍器与指导老师。它只是在“响”,在“振”,在用它全部的木质身躯,与空气和楼板进行一场缓慢而私密的对话。
这感觉奇妙极了。在意识涣散的午休时分,在应该只有呼吸和梦呓的时刻,却有一件庞大的乐器,在楼下,用它最深沉的声音,为我们这片混沌的池塘,注入一股看不见的、温热的暗流。它不为我们演奏,却意外地浸染了我们。
预备铃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刀片,骤然切断了这声音的绵延。大提琴的最后一个长音,似乎被铃声粗暴地掐断了尾巴,戛然而止。
教室里的“脉搏”消失了。大家陆续抬起头,揉着眼睛,打着哈欠,开始窸窸窣窣地准备下午的课程。日光灯被重新打开,白晃晃的光刺得人眯起眼。刚才那段被大提琴声浸透的、昏沉而温暖的时光,瞬间退去,像一个被惊醒的、质感特殊的梦。
下午的课开始了。老师在讲着什么。但我耳朵深处,那来自地板之下的、浑厚的、木质的共鸣,似乎还在隐隐回荡。那不是音乐的记忆,而是一种触觉的记忆,一种被声音按摩过骨骼的、奇异的酥麻感。
我知道,明天午休,如果弦乐小组还在练习,那声音可能还会穿透地板而来。但明天,我未必还能恰好进入那个半梦半醒的状态,去接收它。有些抚慰,像某种隐秘的馈赠,只发生在一个特定的、无法复制的夹角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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