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重新拿起笔。灯光明亮,一切如常。但我知道,在今晚的梦境里,我或许会再次沉入那片突然降临的、布满私人星群的黑暗。
笔尖正在解析一道复杂的几何辅助线,日光灯稳定的白光笼罩着纸面,空气里是翻动书页、笔划纸张和刻意压抑的咳嗽声组成的白噪音。然后,毫无预兆地——
黑暗降临了。
不是渐进,是“啪”地一下,彻底的黑。像有人用巨大的黑天鹅绒罩子猛地蒙住了整栋教学楼。所有声音——笔尖的摩擦、椅子的挪动、低声的讨论——在同一瞬间被掐断,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短促的、集体的吸气声,来自几十个喉咙。
绝对的黑暗只持续了心跳两三下的时间。眼睛开始适应,窗外的月光和远处宿舍楼的灯光渗了进来,将教室的轮廓从墨黑中慢慢捞出。桌椅变成深灰色的块垒,黑板上方的国旗成了一个飘忽的暗影,每个人的脸都隐在朦胧里,只剩下眼睛微弱的反光。
寂静被打破了。不是恢复成之前那种有秩序的低语,而是一种带着惊诧、好奇和隐隐兴奋的骚动。有人小声惊呼,有人摸索着桌椅,有人在不确切的方位喊了一声同学的名字,声音在黑暗中显得陌生而放大。
然后,第一颗星星亮了起来。
是手机屏幕的光。冷白,刺眼,从一个角落亮起,立刻照出一小圈专注而年轻的脸庞。接着是第二颗、第三颗……很快,教室里亮起了几十颗这样的“星星”。它们不连贯地分布在黑暗的空间里,有的静止,有的缓慢移动(大概是主人在低头查看信息),光晕照亮了局部:一只握着手机的手,半张沉思的侧脸,摊开的练习册上一小块惨白的区域。这些光斑彼此隔绝,互不交融,将完整的教室切割成一个个孤立的、私密的光之岛屿。
我放下笔,没有去掏手机。我更喜欢这未被人工光源彻底驱散的、深蓝调的黑暗。它让熟悉的一切变得陌生而柔软。讲台变得厚重如古堡基石,窗外的树影在墙上摇曳,仿佛有了生命。空气似乎也流动得更慢了,带着一种白天从未察觉的、微凉的尘埃气息。
骚动渐渐平息。一种新的、更奇特的安静弥漫开来。手机的光岛里,人们在各自的方寸光亮中继续着各自的事情——或许在无声地刷着社交媒体,或许在给家人发信息,或许只是对着发光的屏幕发呆。没有人高声说话,仿佛这黑暗赋予了一种默契,将公共空间暂时归还给了私人。偶尔,从某个光岛传来极轻的、压抑的笑声,或者一声释然的叹息,都显得格外清晰,又格外遥远。
我靠在椅背上,望向窗外。因为没有室内灯光的干扰,夜空显得前所未有的清晰。我看到了平时被灯光淹没的、好几颗星星。月光像凉水,洒在对面教学楼的屋顶上,镀上一层幽幽的银边。这一刻,时间感错乱了。我们既像是被困在某个与世隔绝的时空缝隙里,又像是因为停电,意外地接通了某个更古老、更缓慢的夜晚节奏。
不知是谁,在靠近走廊的窗户边,用口哨极轻极缓地吹起了一段熟悉的旋律,是那首古老的校园民谣。声音断断续续,有些走调,在黑暗与片片寂静中漂浮,却意外地贴合此刻的气氛。没有人附和,也没有人制止,大家都静静地听着。那旋律简单,在黑暗里听来,竟有几分说不清的怅惘。
然后,像它来时一样突然——
“啪!”
光明复辟。日光灯管集体闪烁了一下,然后稳定地放出熟悉的白光。瞬间的明亮甚至有些刺眼。刚才那些幽蓝的轮廓、摇曳的树影、私密的光岛,瞬间被这均质、霸道的光线抹平、覆盖。教室里的一切恢复原样:清晰的桌椅,明亮的黑板,同学们清晰的脸庞,以及脸上那点来不及褪去的、如梦初醒的表情。
口哨声戛然而止。骚动再次响起,这次是恢复常态的喧嚷,夹杂着对短暂黑暗的调侃和抱怨。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重新成为主旋律。
我低头,看着那道未完的几何题。辅助线还差最后一步。但刚才那十几分钟,像被完整地剪贴下来,塞进了思维的某个角落。它不是空白的,而是充满了幽蓝的色调、孤岛般的微光、走调的口哨,以及一种被突然抛出现实轨道后,才能感受到的、奇异的静谧与疏离。
我重新拿起笔。灯光明亮,一切如常。但我知道,在今晚的梦境里,我或许会再次沉入那片突然降临的、布满私人星群的黑暗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