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关掉灯,锁上门。走廊的光涌进来,又在身后被门截断。手心里,似乎还留着水龙头那份生涩的触感,和瓷壁恒久的冰凉。

化学实验课结束了。空气里还飘散着刺鼻的氨水味和隐约的硫磺气息。同学们说说笑笑,摘下胶皮手套,揉着被勒出红痕的手腕,陆续离开了实验室。实验报告明天才交,那些坩埚、烧杯、酒精灯,就杂乱地堆在每张实验桌上,像一场狂欢后来不及收拾的狼藉。
我是课代表,要留下帮老师清点仪器。人走光了,日光灯管发出的“滋滋”声变得异常清晰。我走到最靠里的那个水槽,拧开水龙头,开始冲洗一支支沾满不明污渍的玻璃棒。水流很急,撞在瓷质水槽壁上,哗哗作响,溅起冰凉的水珠。
冲了一会儿,我关小了水流。实验室忽然安静下来,只剩下水滴从水龙头口断断续续坠落的“滴答”声,敲打着槽底的金属滤网。声音很脆,带着空旷的回音。我靠着冰冷的瓷砖墙面,没有立刻离开。
这个水槽我用了三年。它听过多少种水流的声音?冲洗碳酸钙沉淀时的浑浊急流,清洗银镜反应后试管壁的轻柔细流,还有冲洗不慎沾到皮肤上的酸液时,那种近乎慌乱的、持续不断的冲刷。此刻,所有那些具体的气味、颜色、反应方程式,都褪去了,只剩下水,和这个沉默接纳一切的水槽。
槽壁内侧积着一层洗不掉的、斑驳的水垢,黄白相间,像一幅抽象的地形图。滤网边缘缠着一丝极细的、不知来自哪件白大褂的蓝色纤维。水龙头下方,瓷面有一道细微的裂痕,是某次被掉落的铁架台砸出来的,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银色疤痕。我伸手摸了摸那道裂痕,凉意顺着指尖蔓延。
透过水槽上方那扇窄窄的、装着铁栏杆的气窗,能看见外面一棵梧桐树最顶端的枝叶。叶子绿得发黑,在无风的日子里静止着。三年里,我看着它们从嫩芽到浓荫,再到枯黄飘落,循环往复。而水槽里的水,流走了无数吨,却好像从未真正离开过——它们蒸发、凝结、落下,或许又以雨水的形式,再次流过这个槽口。
实验室是讲求精确的地方,每一个数据,每一个步骤,都要求清晰、可重复。可这个水槽,却像一个巨大的、温柔的消化器官,吞下所有成功的产物、失败的残渣、偶然的惊喜与必然的污浊,然后在哗哗的水声里,把它们还原成最初的无色无味。它见证了一切,又仿佛什么也没记住。
最后一次了吧。我拧紧水龙头,确保它不再滴水。金属阀门有些涩,用了些力气才关严。水声停了,那“滴答”的余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盘旋了两圈,也终于消散。
我擦干手,环顾四周。日光灯下,每一张实验桌都沉默着,等待下一批好奇又忐忑的学生。只有这个水槽,因为刚刚使用过,内壁还是湿的,映着头顶的灯光,幽幽地发亮。它是我高中化学实验最后也是唯一的,没有写在报告里的观察对象。
我关掉灯,锁上门。走廊的光涌进来,又在身后被门截断。手心里,似乎还留着水龙头那份生涩的触感,和瓷壁恒久的冰凉。
上一篇:顾言:晚自习的停电时刻
下一篇:宋知远:最后一排的窗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