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关上门，将夕阳和那面旗帜留在逐渐暗下去的教室里。那块黯淡的污渍，却像一枚小小的烙印，留在了我的视觉记忆里，比那鲜艳的红，更加持久。

周一晨会，操场。校长的讲话声通过失真的喇叭扩散，混在初秋干爽的风里，有些飘忽。我的目光越过黑压压的后脑勺，落在我们班队伍最前方那根旗杆的顶端。那里，挂着一面流动红旗。

鲜红的绒布，金色的流苏，被风吹得微微鼓荡，像一片被钉住的、小小的燃烧的云。它在阳光下很耀眼，成为我们班此刻无声的勋章。我能看到前排几个班委挺得更直的后背，也能感到周围空气里一丝不易察觉的、集体的松弛与欣然。

晨会结束，人流散开。班长小心翼翼地取下那面红旗，像捧着什么易碎的圣物。我跟在队伍后面走回教室。红旗被传到了劳动委员手里，他个子高，负责将它挂到教室后墙最高的那枚钉子上。

他踮起脚，展开红旗，寻找着旗子上缘的白色布环。就在他将红旗举高，准备挂上去的瞬间——或许是因为匆忙，或许是因为风向——旗面猛地向后一翻。

我看见了它的背面。

不是鲜艳的红色，是一种被反复洗涤、曝晒后泛白的、接近砖粉的旧红，黯淡，陈旧。金黄的流苏在背面看，是纠结的、有些毛糙的淡黄色线头。最触目的是，旗面靠近下摆的地方，有一小块深色的、不规则的污渍，像是无意中溅上的墨水，又像是陈年的锈迹。布料本身的纹理在背面显得格外清晰，纵横交错的织线，有些地方甚至起了细小的毛球。

这个画面只持续了两三秒。劳动委员调整了一下，红旗翻回正面，妥帖地挂上了钉子。鲜亮的红、耀眼的金重新占据视野，在洁白墙壁的衬托下，庄严而完美。

但我忘不掉那一眼的背面。

整个上午，那面红旗就在我斜后方的墙上悬挂着。课间，总有同学经过时仰头看一眼，脸上带着笑。它是这一周努力（或者说，是小心翼翼地规避扣分项）的结晶，是集体荣誉感的可见化身。它被设计出来，就是为了被展示的正面。

可那泛白的红、毛糙的流苏、那块莫名的污渍……它们同样真实地构成了这面旗帜。它们属于旗帜的“背面”，属于不被展示的部分，属于每次清洗、折叠、传递、甚至是在某个仓库角落蒙尘的记忆。那污渍是怎么来的？是哪个班级，在哪个久远的兴奋时刻，不慎留下的印记？无人知晓，也无人在意。因为一旦挂起，人们只看正面。

这念头让我有些走神。物理老师在讲能量守恒，粉笔笃笃地敲着黑板。我的思绪却飘向那面旗。它被争夺，被展示，被珍惜，然后在下周五被摘下，流动到另一个班级，开始新的循环。它的正面永远鲜艳，鼓舞着一批又一批人；而它的背面，则默默地累积着时间的折旧与无言的磨损，记录着所有短暂拥有过它的集体，那些未曾被计入评分的、真实的瞬间。

放学时，我最后一个离开。教室空无一人。夕阳的光从窗户斜射进来，恰好照在那面红旗上。光线穿透绒布，在墙壁上投下一个边缘模糊的红色光晕。我站在原地，看了一会儿。在逆光中，正面的颜色似乎也深沉了一些，不如白天那么跳脱。而它的轮廓，在光晕中微微透明。

我没有去触碰它。我知道它的正面是光滑的，背面，或许有些细微的凹凸不平。它悬挂在那里，就像一个隐喻：我们奋力呈现的、光鲜的“正面”，与那不可避免的、承载着所有磨损与秘密的“背面”，共同构成了一面完整的、飘扬的旗帜。而风，同时吹拂着两面。

我关上门，将夕阳和那面旗帜留在逐渐暗下去的教室里。那块黯淡的污渍，却像一枚小小的烙印，留在了我的视觉记忆里，比那鲜艳的红，更加持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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