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文澜同志,李慕秋友。愿你们,无论身在时空的何方,都未曾真正在生活的海洋中迷航。
图书馆的旧书区在顶层阁楼,需要爬一段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才能到达。这里光线不足,空气里漂浮着纸张陈腐的甜味与灰尘干燥的气息,像是时间本身沉淀下来的颗粒。书架是深色的,挤得很满,书脊上的烫金字大多黯淡模糊。
我不是来找特定的书。只是午后的阳光太炽烈,让人无处可逃,便躲进这片阴凉的遗忘之地,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排排书脊,像抚过历史的鳞片。
然后,它滑了出来。
不是刻意抽出的,是旁边的书太挤,它又似乎比别的薄一些,在我指尖掠过时,便轻巧地向侧里一歪,露出了深褐色布纹封面的一角。我将它完全抽出。是一本《普希金抒情诗选》,1957年的版本,硬壳精装,边角磨损,露出灰白的纸板。封面上的诗人肖像也已泛黄,眼神依然忧郁。
我翻开沉重的封面。纸张因年久变得酥脆,翻动时发出细微的、仿佛叹息的“嚓嚓”声。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,在书页上投下一道狭长的、明亮的光带,光带里,尘埃如金色的微生物缓缓游弋。
就在扉页上,我看到了它。
不是印刷体,是用蓝黑色墨水钢笔写下的字迹,竖排,工整而清秀:
赠给 周文澜同志
愿你在诗的海洋中永不迷航
友:李慕秋
一九五八年三月五日
字迹的颜色已经褪成一种沉稳的灰蓝,笔锋处的墨迹有细微的洇散,像岁月轻柔的呼吸。我怔住了。手指悬在那些字迹上方,不敢触碰,怕惊扰了这段沉睡六十多年的对话。
“周文澜同志”,“李慕秋”,“一九五八年”。这些名字和日期,像一把小小的钥匙,“咔哒”一声,打开了一扇我从未知晓的门。门后是怎样的两个人?他们是同学?是同事?还是有着共同文学爱好的知己?“同志”这个称呼,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与庄重。“愿你在诗的海洋中永不迷航”,赠言本身就像一句诗,真诚,热忱,充满对知识与美的纯粹向往。
1958年的春天,李慕秋是以怎样的心情,写下这句话,送出这本书的?周文澜收到时,又是何种表情?他是否真的顺着普希金的诗句,航向了某个精神的彼岸?这本书,是始终陪伴着他,还是像许多赠书一样,在人生辗转中流落至此?
书页很干净,没有批注,没有折角。或许,周文澜同志是个爱书之人,翻阅时总是小心翼翼;又或许,他并未仔细读过,这本书于他,更多是友情的象征。它如何从一个人的书架,流落到这个公立图书馆的旧书库,中间又经历了多少双手,多少段旅程?无从得知。这泛黄的扉页,是这条漫长漂流线上,唯一清晰可见的起点坐标。
我捧着书,站在那道阳光的光带里。阁楼很静,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、楼下阅览室模糊的推车声。但我仿佛能听见两个遥远时空里的声音,能看见那只握着钢笔的、或许年轻或许不再年轻的手,在1958年的某个午后或夜晚,郑重地写下这些字。墨迹干透,书被送出,然后,时光轰然流逝。
我轻轻合上书,放回原处。将它塞回那个拥挤的书架,让它继续隐没在无数的书名与年代之间。那道阳光已经移动了,不再照在它原来的位置。
走下楼梯时,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布纹封面的粗糙触感。我没有借走那本书。它不属于我。它的漂流故事,在被我偶然阅读了扉页之后,依然在继续。而我,只是一个在某个过于明亮的午后,无意间窥见了时间长河中,一枚微小而精致的、名为“赠与”的化石的过客。
周文澜同志,李慕秋友。愿你们,无论身在时空的何方,都未曾真正在生活的海洋中迷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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